春水初生,春林初盛,孤光岛的梅花又开了。
这一年的花开得格外早,二月未尽,枝头已缀满花苞,粉白与深红交错,如云似霞,层层叠叠地压弯了虬枝。清晨薄雾弥漫,露珠顺着花瓣滑落,滴入泥土,仿佛天地也在无声啜泣。岛上孩童照例在碑前诵读三句箴言,声音清越,穿透晨光:“民之不安,不在法之严,而在吏之仁。”“愿君如梅,凌寒独自开。”“草野有肝胆,岂因位卑而缄口?”
每念至此,领诵的小童总会抬头望向那间茅屋旧址??如今只剩断墙残垣,青苔爬满了石基,唯有门前那块刻字石碑,依旧挺立如初,字迹清晰如昨。老人们说,这里曾住着两位神仙般的人物,男的叫“先生”,女的称“师母”。他们不争名利,却让天下读书人记了一辈子。
可如今,连这最后的居所也塌了。
去年冬雪太重,压垮了屋顶,梁柱倾颓,书架倒塌,藏书散落一地。岛民们冒雪抢运,将千卷典籍尽数转移至“传灯阁”中妥善保存。唯有案上那一方“照胆”砚台,被李宸临终前亲手封入木匣,埋于梅树之下,留有遗言:“此物非器,乃心魂所寄,不许掘取。”
于是,那株梅树便成了岛上最神圣之地。每逢清明、冬至,学子登岛必来祭拜,献花焚香,或诵《孤光集》,或抄录一段《实政辑要》放入阁中,以示薪火相传。
这一日,正值惊蛰过后第三天,湖面解冻,冰裂之声如雷滚动,惊起群鸟盘旋。一艘小舟破雾而来,舟上站着一位年轻女子,身披素色斗篷,眉目清峻,手中捧着一卷黄纸文书。她步履坚定,踏上岸边时,泥泞未沾鞋底,仿佛踏风而行。
岛民认得她??是史昭娘,现任“贞慧女塾”山长,亦是当今朝廷首位女官。十年前她高中进士,殿试对策震动朝野;十年后,她主持修订《女子律例》,废除“七出之条”,设立“妇议厅”,允许民间女子联名上书,控诉家暴、逼嫁、夺产等不公之事。短短数年,全国已有百余案经其手平反,百姓呼为“青天女御史”。
她今日登岛,只为一事:寻访《孤光遗稿》最后一卷。
据闻,李宸临终前所著《实政辑要》共分十卷,前九卷均已刊行天下,唯第十卷“藏而不发”,传言其中记载了一桩未竟之志??关于如何彻底打破“士农工商”等级桎梏,实现“四民平等”的根本变革构想。此卷未曾付梓,亦未录入官方档案,只在少数亲信门生口中流传,称其为“真言卷”。
史昭娘自幼研读《惠民十策》,深知若无此卷,新政始终缺一角根基。她遍查国子监、翰林院、内府秘档,皆无所获。最终,线索指向孤光岛??当年李宸亲笔批注本,极可能仍藏于此地某处。
她在岛上住了七日,每日清晨拜谒梅树,午后翻阅“传灯阁”中手抄本,晚间独坐残垣,静听风声雨声。第七夜,风雨大作,雷电交加,她忽见一道幽光自梅树根部透出,似有字迹浮现土表。她冒雨挖掘,直至双手血肉模糊,终于掘出一只陶瓮,内藏一卷绢书,封面无题,仅钤一方朱印:“孤光绝笔”。
她颤抖着展开,只见开篇写道:
>“余穷一生之力,欲使天下人皆能说话。然言语之权,不在笔墨,而在生存之权。今人谓‘温饱而后知礼义’,吾则曰:‘无言之民,终不得温饱。’故治国之本,在破阶级之锁链,启庶民之自觉。”
>
>“所谓士者,岂独诵经之徒?耕田者知节气,织布者懂经纬,商贾明算术,工匠通物理??凡有益于民生者,皆可谓‘士’。当立‘新士科’,不论出身,唯才是举。农家子可为宰相,织女可掌律法,挑夫贩卒,皆有机会列席庙堂。”
>
>“若一日,村妇可在‘民议厅’中驳回苛税,牧童能于‘直言台’上弹劾贪官,则吾心足矣。”
字字如刀,直剖千年积弊。史昭娘读罢,伏地痛哭,良久不起。她终于明白,为何此卷被刻意隐匿??它触碰的是整个旧秩序的根本命脉。
次日清晨,她召集全岛孩童,在碑前当众宣读此卷全文,并宣布:“从今日起,‘贞慧女塾’增设‘庶民科’,凡贫家子女、渔户子弟、奴婢之后,皆可免费入学,修习算学、农政、律法、格物诸科。三年之后,择优推荐参加‘新士试’,直通殿试。”
话音落下,孩子们欢呼雀跃。有个小女孩举起手问:“先生说过‘草野有肝胆’,那我们这些没人看得起的孩子,也能当大官吗?”
史昭娘蹲下身,轻轻握住她的手:“能。只要你敢说真话,肯为弱者发声,你就已经是真正的‘士’。”
消息传开,四方震动。江南各地私塾纷纷效仿,开设平民学堂;北方豪族却大为震怒,称此举“淆乱纲常”,更有御史联名上疏,指责史昭娘“蛊惑民心,图谋不轨”。
朝廷内部亦起争议。有老臣叩首流血,谏言:“祖制不可违!士庶之别,天地之序!若任其妄行,恐致天下大乱!”
然此时,一封密折悄然呈入宫中。
皇帝展卷阅读,神色渐变。那是《孤光遗稿》第十卷的副本,附有一纸短笺,出自一位匿名老儒之手:
>“陛下可知,当年李宸为何宁死不仕?非不愿也,实不能也。彼时庙堂之上,尽是尸位素餐之辈,纵有明君,亦难独醒。今幸得陛下圣明,新政推行十载,百姓稍安。然若止步于此,则前功尽弃。
>
>孤光先生临终犹思破局,岂可令其遗志沉埋?
>
>惟愿陛下,继其志,成其业,使万民皆有上升之阶,而非仅容一二英才跃龙门。如此,方不负‘景仁’之谥,不负‘孤光’之名。”
皇帝默然良久,召集群臣于文华殿。
他没有训斥反对者,也没有强行下诏,只是命人取来三件物事:一方砚台??正是当年所赠“照胆”;一本册子??《孤光集》原稿;还有一枝干枯的红梅,据说是黛玉临终前所执。
他将三物置于龙案之上,缓缓道:“朕年少时,曾在乾清宫听了一课。那一课,改变了朕的一生。今日,朕想再讲一课。”
满殿寂静。
“你们都说,祖宗之法不可变。可朕问你们,百年前的百姓,和今天的百姓,是不是同一种血肉?百年前的苦难,和今天的苦难,是不是同样的痛?”
无人应答。
“李宸说,国家是挑水浇田的农夫,是深夜纺线的母亲,是饿倒路上仍把饼递给同伴的乞儿。这些人,才是江山的根基。可我们这些高坐庙堂的人,有多少次真正俯身倾听他们的声音?”
他站起身,声音陡然提高:“朕今日宣布:即日起,设立‘新士科’,三年一考,专录寒门俊秀、技艺能人、女性才女。不限户籍,不论出身,唯试其才、察其德、观其为民之心。通过者,可授实职,参与地方治理,甚至入阁议政!”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有尚书当场晕厥,有御史脱帽痛哭,更有保守派连夜联名请辞,扬言“大齐将亡”。
但与此同时,全国各地骤然掀起一股求学热潮。乡野之间,灯火彻夜不熄;私塾爆满,师者供不应求;甚至连边陲小镇,都有老农带着孙子步行百里,只为听一堂“庶民课”。
三年后,首届“新士科”开考。
考场设在京畿、金陵、广州三地,考生逾万人,其中半数为农家子,三分之一为女子,更有盲人、跛足、聋哑者通过特设通道应试。试题不考八股诗文,而以实务为主:如何解决水患?如何改革税制?如何保障妇孺权益?如何建立灾情预警系统?
殿试当日,皇帝亲自主持。最后一名考生是个十六岁少女,名叫周婉儿,父亲是运河纤夫,母亲早逝,靠替人洗衣维生。她策论之中提出“设流动医馆,巡诊于山村水寨”,并绘制出详细路线图与经费预算,条理分明,数据详实,令诸大臣惊叹不已。
皇帝阅毕,提笔朱批:“奇女子也!可堪大用。”
放榜之日,天下沸腾。五十四名新士登科,其中十一人为女子,七人为贱籍出身,三人残疾。他们走出考场时,百姓夹道相迎,欢呼如潮。
史昭娘站在人群之中,望着那些年轻的面孔,泪水盈眶。
她知道,李宸与黛玉若在天有灵,定会含笑九泉。
又五年,朝廷推行“四民平等令”:废除“良贱之分”,解放奴婢,承认工匠、商人社会地位,允许百姓自由迁徙、择业、结社。同时颁布《民权约法》,明确规定“人人皆有受教育之权、言论之权、参政之权”,违者以重罪论处。
这一年春天,孤光岛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花事。
整座岛屿被红梅覆盖,香气随风飘散数十里,连过往商船都能闻到。传说有渔夫夜航至此,见岛上灯火通明,似有人影往来,吟诗论文,谈笑风生。待靠岸查看,却空无一人,唯余满地落花,铺成一条通往梅树的小径,宛如红毯。
更奇者,每年清明,岛上孩童总能在碑前发现一支新采的梅花,花瓣鲜润,似刚摘下,周围却无脚印,也无舟船停泊痕迹。
老人们说,那是他们回来了。
是李宸与黛玉,在每一个春天归来,看一眼这片土地是否还在进步,听一听那些声音是否仍在回响。
直到今日,仍有学者争论:《孤光遗稿》第十卷是否真实存在?抑或只是后人托名之作?
但无论真假,它所承载的理想,早已深入人心。
在杭州,“明心书院”复建百年纪念大会上,一位白发苍苍的老教授拄杖登台,颤声道:“我十二岁那年,逃婚离家,躲在破庙里啃冷馍读书。偶然拾得一页《惠民十策》,读到‘民为邦本’四字,忽然泪如雨下。那一刻我知道,我不能再沉默。”
在广州女子学院毕业典礼上,全体学生齐声朗诵黛玉遗书中的句子:“愿君如梅,凌寒独自开。”声音响彻云霄,惊飞白鹭千羽。
在北方边城,“民议厅”中,一位老农指着县令鼻子骂:“你敢克扣粮款?我孙女就在京里读‘新士科’!等她回来,第一个参你!”
而在孤光岛,每年春至,总有陌生少年乘舟而来,默默在碑前放下一本手抄书稿,转身离去。
翻开来看,或是《惠民十一策》,或是《女子参政论》,或是《工农议政章程》……内容各异,文字稚嫩,却都写着同一句话结尾:
>“草野有肝胆,岂因位卑而缄口?”
风过林梢,海潮轻拍礁石。
那盏青铜灯或许已经熄灭,但千万盏新的灯火,正在这片土地上接连亮起。
他们不曾离去。
他们从未停止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