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美丽的孤独(第1/2页)
夜幕悄然降临,为喧嚣了一日的苏府披上了深蓝色的绒毯。府内各处早已点亮了灯笼,尤其是那专为款待各地掌柜而设宴的“锦绣厅”,更是灯火通明,恍如白昼。巨大的红木圆桌上,摆满了由苏州本地“烟雨楼”总厨亲自操刀的珍馐美馔,太湖三白、阳澄湖蟹、松鼠鳜鱼、蜜糖火方……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佳肴,配以窖藏多年的醇香江南佳酿,香气四溢,令人食大动。
苏文翰,这位苏家的掌舵人,身着赭色暗纹锦袍,面带温和而不失威仪的笑容,端坐主位。他频频举杯,慰劳着在座各位风尘仆仆、为苏家产业奔波一年的功臣们。各地大掌柜们亦纷纷起身回敬,言语间充满了对东家的敬意与对来年业务的信心。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络,话题便不由自主地从各地的风土人情、商业见闻,转向了今日汇账的核心,以及那位居于核心却又隐于幕后的奇女子——苏清音。
“东家,”率先开口的是杭州丝绸总号的沈掌柜,他年近五旬,是苏家的老臣,此刻面色红润,眼中闪烁着由衷的赞叹,“非是小人奉承,小姐今日在屏风后,寥寥数语便点出扬州账目的关键,那份洞察,那份对市价的了然于胸,简直……简直是神乎其技!老夫经商三十余载,自问也算见多识广,可如小姐这般年纪,便有如此能耐的,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假以时日,小姐必是陶朱公再世,甚至青出于蓝啊!”
他这番话,立刻引起了在座众人的共鸣。漕运的赵主事放下酒杯,感慨道:“沈掌柜所言极是!小姐不仅心算如神,更难得的是那份沉稳气度。面对我等这些老家伙,不怯场,不骄矜,言必有中,直指要害。今日我那漕运账目中一处小小的损耗模糊之处,原以为无伤大雅,也被小姐一眼看出,追问缘由,令我心服口服。”
“是啊是啊,”江宁府银钱铺的周管事接口道,“小姐对数字之敏感,仿佛天生。那些枯燥的账目在她眼中,仿佛活了过来,能自行诉说背后的经营得失。有小姐在,何愁我苏家账目不清,根基不固?”
面对满座的赞誉,苏文翰手捻胡须,脸上露出既骄傲又略显无奈的笑容。他摆了摆手,语气中带着一种为人父特有的、混杂着宠溺的“抱怨”:“诸位过誉了,过誉了!小女清音,不过是比旁的孩子多了几分对数字的痴性罢了。说来也是无奈,别人家的女儿,这个年纪,不是沉醉于女红针织,便是痴迷于琴棋书画,或是相约游园赏花,谈论些胭脂水粉、钗环衣裙。可她倒好,偏偏不爱红妆,不爱情棋书画,就爱那冰冷的算盘珠子,爱那密密麻麻的账本数字。整日里不是埋首案牍,便是询问各地物价行情,你说这……这哪里像个闺阁女儿家的样子?真是让老夫无可奈何啊。”他虽口称“无奈”,但那眼角眉梢藏不住的笑意,却分明透露出心底的巨大满足与自豪。
“东家,您这可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洞庭山茶场的管事笑道,“小姐这才是真正的天纵奇才!女红琴棋,不过是锦上添花的点缀,而小姐掌管的,可是我苏家安身立命的根本,是这偌大家业的命脉所在!依我看,小姐将来,定能继承东家您的衣钵,将我苏家产业发扬光大,更上一层楼!”
“何止是更上一层楼!”另一位掌管松江棉布坊的年轻些的管事激动地说,“以小姐之能,假以时日,便是将这‘苏半城’的名号,响彻大宋南北,乃至域外番邦,也绝非难事!”
众人纷纷附和,厅内充满了对苏家未来无限光明的憧憬与信心。
话题自然而然地,又从苏清音的才智,转向了她的容貌。一位与苏家交好、常往来于苏杭之间的绸缎商人,带着几分神秘的笑意,压低声音道:“说起小姐,不仅精明能干,这容貌更是……嘿嘿,不瞒诸位,小弟我行走四方,也算见识过不少美人。可如小姐这般,集灵秀、智慧与气度于一身的,实属凤毛麟角。听说,如今在文人墨客私下排的那个什么‘大宋百花榜’上,苏小姐可是高居第六位呢!”
“百花榜第六?”众人闻言,皆是惊叹。他们虽为商贾,对此风雅之事亦有耳闻,深知能入此榜者,无不是才貌双全、名动一方的绝色佳人。
“第六位?”那绸缎商摇头晃脑,啧啧称奇,“要我说,那是排榜之人未曾得见小姐真容,或是仅凭些许传闻臆断。小姐如今年纪尚小,还未完全长开,已有如此风姿,犹如含苞待放的玉兰,清极艳极。待他日年华稍长,风华完全绽放之时,依我看来,莫说第六,便是独占那百花鳌头,成为魁首,也定然是名至实归!”
此言一出,众人皆觉有理,纷纷点头称是,脑海中不禁浮现出苏清音那清雅绝俗的姿容,觉得将其与百花相比,确也只有最顶级的牡丹、兰蔻方能略堪比拟。
然而,主位上的苏文翰听到这里,脸上的笑容却微微收敛,他摆了摆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语气带着一丝认真的告诫:“诸位,诸位!美言之心,老夫领受。但此话在此说说便罢,万不可传到小女耳中,更不可当着她的面夸赞她的容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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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一愣,皆是不解。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况是正值妙龄的少女,听到旁人赞美自己容貌,岂有不喜之理?
苏文翰见他们疑惑,苦笑着解释道:“小女性子与别个不同。她自幼便厌烦旁人只关注她的皮相。你若赞她算术精明,管理有方,她或会欣然接受;但你若赞她容貌美丽,她非但不会欢喜,反而会心生厌烦,认为那是轻视了她,将她与那些徒有其表的庸脂俗粉等同视之。她常言,‘美有什么用?不过是父母所赐,一副天生皮囊而已,既不能当饭吃,也不能解难题,更无法让我苏家基业长青。’所以啊,诸位切记,切莫犯了她的忌讳。”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心中更是惊异。只觉得这位苏家小姐,不仅才能超凡,这心思性情,也着实与众不同,远超寻常女子的格局。
就在此时,锦绣厅的珠帘被一只素手轻轻掀起,一道清丽的身影款步走入。不是别人,正是众人话题的中心——苏清音。
她已换下了白日那身见客的袄裙,只穿着一件月白素缎的常服,腰间松松系着一条浅碧丝绦,浑身上下再无半点装饰,越发显得气质清冷,飘逸出尘。她显然是刚刚从书房出来,眉宇间还带着一丝思索后的沉静,手中捧着一卷刚刚整理好的各地产业来年预算概要,准备呈给父亲过目。
她步入厅中,仿佛一股清冽的山泉流入,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方才还在高谈阔论的掌柜们,此刻都不自觉地放低了声音,目光追随着她那从容的身影,既有敬畏,也有难以掩饰的欣赏。
苏清音对众人的注视恍若未觉,径直走到苏文翰面前,微微一福,将手中卷册呈上:“父亲,这是女儿初步核定的来年各坊预算,请您过目。”
苏文翰接过,温和笑道:“音儿辛苦了,快坐下歇歇,喝口热汤。”
苏清音依言在父亲下首的空位坐下,早有侍女为她布上碗筷,盛好热汤。
厅内一时有些安静。方才那位赞叹她容貌的绸缎商,大约是酒意上涌,又见苏清音近在眼前,灯下观之,愈觉清丽难言,忍不住借着酒意,笑着试探道:“小姐方才未至,我等正在感叹,小姐不仅才干超群,这容貌气度,更是世间罕有,便是那‘百花榜’上的仙子,只怕也要逊色几分呢……”
他话未说完,苏清音原本平静无波的脸上,眉头便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她抬起那双烟雨迷蒙般的眸子,淡淡地扫了那绸缎商一眼,那目光清澈而冷静,并无愠怒,却让那绸缎商后面奉承的话瞬间卡在了喉咙里,脸上讪讪的。
只听苏清音声音平静地开口,清晰地传入在座每一个人的耳中,语气淡然而笃定:
“美有什么用?”
她顿了顿,目光掠过席间诸人,仿佛在问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
“不过是一副父母所赐的皮囊罢了。皮相好坏,生时带来,死时带去,于人于己,于家于国,可有半分实际益处?能厘清一笔糊涂账,还是能拓展一条新商路?能抵御天灾兵祸,还是能让我苏家库银多增一分?”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珠玉落盘,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世人皆爱皮相,为此虚耗光阴,徒增烦恼。殊不知,红颜易老,色衰爱弛,唯有胸中所学,脑中智慧,手中掌控的实学,方是立身之本,兴家之道。若空有美貌而无才德,不过是一只精致的瓷瓶,好看而易碎,终究摆不上真正的台面。”
她说完,不再看那面红耳赤的绸缎商,也无视了席间众人或惊愕、或沉思、或赞叹的复杂目光,只转向父亲苏文翰,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冷静与专注:“父亲,预算中关于漕运部分,女儿觉得尚有可优化之处,明日想与赵主事再详细商议一下沿途损耗的控制。”
苏文翰看着女儿,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无奈,有骄傲,更有一种深深的触动。他连忙点头:“好,好,你们明日再议。”
苏清音微微颔首,随即起身,向席间众人略一敛衽:“诸位叔伯慢用,清音还有些账目未理清,先行告退了。”
说完,她转身,依旧是那般从容不迫,身影消失在珠帘之后,留下满厅的寂静与一席被她那番“皮囊论”震住的商界精英。
良久,才有人低声叹道:“小姐她……真非常人也……”
另一位掌柜喃喃接口:“是啊,有此见识,有此心性,苏家之幸,苏家之幸啊!”
而苏文翰,望着女儿离去的方向,心中百感交集。他深知,女儿这番话并非矫情,而是发自肺腑的认知。她将自己所有的价值,都寄托在了那能够掌控、能够创造实际效益的智慧之上,而非那具被世人趋之若鹜的美丽皮囊。这份清醒与独立,在这个时代,显得如此珍贵。
又如此……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