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问题在于定性,即此事到底是市委书记、政法委书记与分管公安副市长工作思路的分歧,还是居丛岳包庇纵容黑道老大,抗拒执法?
要是前者,轻描淡写批评几句就完事,很显然市委书记并不这么认为;要是后者,问题可就严重了:
副市长兼公安局长涉黑,沦为黑道人士的保护伞,单单纪律处分远远不够,要上纲上线追究刑事责任的!
冷场足有半分钟,王定诚先开口道:
“个人认为……丛岳在这件事的应对上不成熟、不冷静、不周全(就是没说他错),两位厅级领导光天化日下在高速公路被追杀,惊动蓝书记亲自率队组织营救,是轰动全省的大案要案,作为受害者的秦书记好不容易发现线索当然要第一时间深查到底,丛岳偏偏反复强调程序合法,这叫急病遇到慢郎中,换位思考你觉得合适吗(仅仅不合适而已)?哪怕抓错了也得抓嘛!”
王定诚带着批评的口吻,却充斥着打圆场、和稀泥,言下之意居丛岳没能理解秦铁雁急于抓到幕后主犯的迫切心情,既然市主要领导交办下来的,明知不对也得执行。
“唔,我觉得呢……”
场面形势决定市长陆荣柏最后发言,沈廷必须表态了,“此事折射出一个深层次的问题,那就是市委、市正法委能不能直接指挥或调遣公安干警办案,居丛岳同志应该认为不能,所以提出通过打黑办、案情通报会等形式完善程序,这样的认知本身就不对,犯了机械主义和教条主义错误,事实上,公安办案同样置于党委领导之下,一方面居丛岳同志是正府党组成员、市局党委书记,另一方面正法委本身就牵头管理、协调、指挥公检法等部门,蓝书记亲自拍板、秦书记出面组织,程序合法合规,不存在任何问题!”
沈廷比王定诚进了一步,既肯定蓝京、秦铁雁程序合规,又指出居丛岳根本不该以程序为由拒绝执行命令,隐隐带有同意蓝京所说“利用程序不作为”的倾向。
居丛岳露出愤怒且不服气的眼神,但仅仅闪了闪便消失不见,此时不能意气用事,况且情况已经摊明了,多说无益,只能也必须心平气和配合常委们会商——
说会商比较官方,实质是如何稳妥且不伤和气地处理此次事件。
轮到陆荣柏了,作为市长相当于居丛岳的直接领导,但沈廷指居丛岳“正府党组成员、市局党委书记”,那么陆荣柏作为市委副书记,不也置于蓝京领导之下吗?
省级、厅级层面发生争执,比的不是谁级别高谁嗓门大,要言之有理,每句话都要说到实处。
停顿片刻,陆荣柏缓缓道:
“案子听到这里,其实对于抓捕强叔本身并没有矛盾,双方都同意抓,只不过怎样履行程序产生分歧,对吧?但我想不明白,强叔在金河黑道声名显赫威震四方,这间办公室我来得最晚都有所耳闻,可这些年来执法队伍在干什么,为何等到秦书记主抓专案组、蓝书记亲自拍板?”
“砰”一记重拳打得居丛岳鼻青脸肿,霎时瞠目结舌不知从何说起。
此言一出也让在场领导们心里都有数,原来陆荣柏对居丛岳也不满意,正好通过这次机会联手拿掉。
王定诚干笑两声,道:
“这会儿是非正式碰头会,我替丛岳说句实话,历来有白就有黑,社会上无业游民、流氓地痞凑到一块儿便扯上抢地盘,收保护费,形形色色违规违纪勾当,一般来说只要情节轻微、不触犯刑法便保持一定容忍度,因为没法杜绝,那些家伙象割韭菜似的一茬接一茬……强叔属于其中比较典型的,很早就捞了第一桶黑金,洗白后以企业家身份到处做慈善、公益,手下小弟还在为非作歹,有的坏事他知情,有的也蒙在鼓里,里面情况比较复杂,所以……所以大致背景就是这样吧。”
“理解历史形成的痼疾,的确每个城市都存在黑道、帮派、大哥,不可能抓到全社会只剩好人没有坏人,”沈廷见市长定性过重赶紧回过头缓颊,“不过只要涉及刑事案特别追杀厅级领导的大案要案,及时采取抓捕措施协助调查是应该的,居丛岳同志在这个问题上过于机械教条,拿程序推诿塞责非常不妥当!”
蓝京说得更重:
“仅仅不妥当吗?就是消极不作为,包庇纵容!今天秦书记刚说要抓强叔,居丛岳立即要证据……证据?真是笑话!你居丛岳在金河公安几十年了手里没有强叔犯罪证据,倒过来找调来没几个月的秦书记要?不觉得荒唐离谱么?”
秦铁雁笑笑,道:“幸好我有,没让蓝书记失望。”
蓝京续道:
“此前市局副局长秦离辉的话很有代表性,每次抓人不是走漏风声就是半道叫停,金河干部群众都知道的黑道老大却打着企业家幌子招摇过市,嚣张霸道,内在玄机到底是什么?值得在座每位同志深思!”
居丛岳脸皮完全耷拉下来,脸色灰暗得象抹了层烂泥,心里清楚原本指望陆荣柏站在正府立场力挺的想法泡汤,相反还准备踩自己一脚;王定诚独木难支;外面乃至省里一时联系不上,今天大势已去。
这时秦铁雁起身到外面走廊连续接了两个电话,回来后道:
“向领导们通报两则消息,一是专案组在吴璋书记率领下抓获苍狗,苍狗也是强叔手下马仔,强叔布置追杀任务给阿贾等人时,苍狗跟他们一块儿打麻将听得清清楚楚,是案子的关键证人!”
沈廷垫了一句:“阿贾与苍狗的证词相互验证,这就形成证据链了。”
“第二则消息是市局秦离辉率队已封锁燕子巷区域,目前状况百出,有火灾,有藏獒伤人,还有渣土车冲关等等,”秦铁雁道,“干警试图进入茗坤写字楼占据制高点,被物业、保安所阻目前正交涉中。”
蓝京颌首道:“很好嘛,状况越多越说明强叔躲在燕子巷,这回保密工作做得不错,没让他提前跑了!”
言及此,话题便转到第二阶段即如何处理居丛岳及戴式金的问题,秦铁雁示意守在外面的秘书们“陪同”他俩到隔壁小会议室,外加临时调来的干警和保安,将整个楼层封得铁桶似的。
沈廷主动挑头,道:“鉴于居丛岳、戴式金两位同志缺乏大局意识,在市委下达命令时一味纠缠程序贻误战机,打黑工作不到位,建议暂停他俩履职,深刻反思,自我检讨,并向市委提交书面检查。”
仍以“同志”相称,暂停履职加提交书面检查,沈廷把握的尺度是内部低调处理,不张扬,也不升格。
秦铁雁自然一百二十个不满意,摇摇头道:
“沈秘书长到底文人心慈手软,要不是命大,我秦铁雁恐怕已死在金河城郊高速旁边田野里,不能坐这儿说话,打黑工作向来你死我活相当残酷!当然眼下没证据居丛岳、戴式金跟强叔有勾结,但秦离辉这次执行任务为何严格保密?答案都在同志们心里。我建议立即采取隔离措施,同时向省委、省正法委等领导报备,视后期调查情况再作决定。”
王定诚忙不迭摆手:
“稳一点,我们最好稳一点,查处居丛岳这样级别和影响的领导千万不能急躁,毕竟……毕竟不作为和涉黑性质完全不同,刚开始调子定得太高到后面可能下不了台,还是沈秘书长的方案可行,先反省反思、自我检讨,专案组同步调查,没事就恢复工作,否则提交省委处理。”
“还能恢复工作?哼。”
秦铁雁象听到笑话,鼻孔朝天冷笑道。
对于这么张扬骄横的人物,王定诚半点办法都没有,因为靠山是蓝京嘛,蓝京不管,其他人不便开口,说了也没用。
无奈之下王定诚只得转向陆荣柏道:
“现在都讲究无罪推定,而不是刚开始就凭直觉认定某某同志有问题,陆市长觉得呢?”
陆荣柏沉吟片刻道:
“同志们说得都有道理,在案情分析判断方面我们要从重,在针对班子成员查处处置方面我们要从轻,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嘛,我的想法跟沈秘书长差不多,暂停履职、闭门反省,不过这个闭门加引号,要置于专案组全程监控之下,后期结合自我检讨、案件调查、公安系统摸底等情况,常委会讨论研究初步处理意见。”
他斟酌再三还是避免今天这样的小范围决策,理由还是程序,居丛岳这样的正厅职、实权派人物,哪怕最轻微的戒勉谈话都必须按层按级并记录在案。
说实话尽管内心深处对居丛岳不满,也动过撤换的念头,但从正治角度考虑,陆荣柏不希望理由是涉案,那样对整个正府领导班子、公安队伍声誉产生负面影响。
那样损害的就是市长的形象,在陆荣柏的层面,工作干得好与坏、经济发展得快与慢,都是题外话,关键要有一个正面的、积极向上的领导形象,少了它,就缺乏向上的重要支撑。
因为到省部级特别讲究“民望”,实质就是有广泛的群众基础,基石不牢地动山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