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任老的境界,全朝明很少有瞒得过他的事,省城鼻子底下发生的还用问话?
明显郑乙健委婉之辞,担心“任老小跟班”角色在蓝京面前减分。
蓝京道:“乙健啊,工作再忙也得经常看望任老,等到任老叫你去才去就被动了。”
“去多了也挨批评,说老头子反正成天没事,用得着看吗?应该把时间用到工作上,”郑乙健道,“这回吧真的有事,任老提到……提到新材料产业园的案子……”
“省市两级举目关注的大事件,任老也不例外啊。”蓝京道。
郑乙健道:“任老说了三组数据,一是东青区前三季度GDP增长为4.6%,低于全市平均线7.9%,更远远落后于经开区的9.1%,而此前三个年度东青区与经开区的差距加起来都没这么大;二是东青区前三季度招商引资排全市末位,绝对额比围城的松和区还低12个点,往年都超10个点以上,在金河稳居前三;三是东青区返乡就业的大学生创下历年新低,据调查近七成认为就业环境和前景不容乐观,特别新材料产业园非但没带动全区发展反而成为巨大负资产,对东青打击甚大……”
这些数据蓝京都有掌握,沉重地叹了口气道:
“蔡荣斌赌性太重,肖汝学内外勾结中饱私囊,偏偏又摊上不管事的宁俊林,东青区委是一个相当失败的班子。”
宁俊林即东青区委副书记、区长,新材料产业园案闹成这样,用王定诚的话说区委班子抓了将近一半,可宁俊林稳如泰山,半点都没挨上。
产业园项目从规划到立项,宁俊林就在区长办公会、区委常委会数次公开反对,之后拒绝担任领导小组职务,也不肯在任何有关新材料产业园的文件、材料、报告上签字,找他拿地皮、要项目、讨费用更被拒之门外,故而真的丝毫没沾上麻烦。
宁俊林是不是事先嗅到不对劲,或者听到什么风声?没有,他天性就胆小怕麻烦,属于宁可抱朴守拙从不主动作为的领导,这种类型在省城大环境里没关系,可以在经济惯例和外来资金助推下前进,一旦动真碰真面临大工程、大项目立马认怂躲到后面去了。
以蓝京力推的高架桥工程来说,宁俊林仅在奠基仪式上露了下面,此后便不见踪影,东青区委形同瘫痪、常务副区长又被抓,副区长们无心理事,后来全靠副市长郑乙健主抓,东青那头则大力重用主动请缨的区旅游局长汪长江,工程做到一半就被蓝京提拔为区长助理,实际履副区长之职。
青牧山综合工程东青段同样如此,每次协调会、督查会、联席会根本看不到宁俊林的影子,不是心脏不舒服就是头晕肚子疼,没办法又只好让汪长江一肩双挑,两大工程两头跑忙得天昏地暗,所以小道消息明年上半年汪长江就将直接提拔副区长。
站在蓝京等市领导角度看宁俊林当然是不思进取的庸官,可进取的蔡荣斌双规了,胆大的肖汝学昏迷不醒,明哲保身的宁俊林还是区长。
官场的事儿很难说得清谁是谁非,谁对谁错。
按蓝京的脾气立马就想把宁俊林换掉,可翁敏婕那一关很难过,这就是强势组织部长对市委书记的掣肘,总会一定程度限制一把手人事方面的拍板权,他并不怕她,但不得不有所顾忌。
郑乙健斟字酌句道:“任老的意思是……新材料产业园案是坏领导惹的祸,现在好干部、普通老百姓一块儿承担代价,这是不公平的……”
“哦,任老跟刚刚王书记的观点一致,都觉得有必要暂停专案组的调查?”
蓝京平静地问。
郑乙健赶紧道:“我没跟王书记联系,也不清楚王书记来意,只不过……只不过转达任老讲的话,我个人并不完全赞成……”
“各抒己见嘛,没关系,”蓝京道,“确实案子查到现在也该有个阶段性小结,弦一直绷得那么紧别说东青干部群众,专案组本身也吃不消,总之我会慎重考虑的。”
目送郑乙健步出办公室,蓝京起身走到东墙大地图前,深深看着浅绿色区域的东青区,陷入久久的沉思。
如果说此前针对肖汝学、李其、高喆的调查仍属可控范围的话,那么罢免居丛岳,封锁燕子巷强攻强叔、张炎潜逃跳楼、密令抓捕省纪委副书记崔龙生、前市正法委书记李慎和傅晓忠,一连串动作让各方都震惊了。
碰到蓝京这样强硬且有主见的主儿,再厉害再聪明也束手无策,只能透过强大的游说和合围争取战略缓冲。
此时蓝京在想什么呢?
蓝京突然想起之前批示的民营企业家梅禹遭遇的洗沙骗局,那桩事后来当然得到圆满解决——青牧山工程指挥部将沙子接了盘,价格虽比不上约定的收购价总算略有盈余,不过反过来想一想,河沙只经梅禹的手洗了一遍价格便翻番,其中应该存在不可告人的猫腻吧?后来蓝京特意让乐锦强查了,明明批示“严查此案主审法官”,那位法官半点事都没有,至今还活跃在法庭第一线。
蓝京会勃然大怒并直接下令彻查那位法官吗?那太幼稚了,事实上蓝京转眼间就将此事遗忘了。
这就是官场选择性遗忘,你不理解,就说明还没达到这个级别、这个境界。
蓝京转而想到另一件事,也与沙子有关。
东青区河域的浅滩面积大,盛产河沙,也是整个金河建筑界的主要供应地,原来工程用沙价格低廉,后来据说最大的砂石供应商重金贿赂常务副区长肖汝学(反正昏迷不醒所以坏事都是他干的),以环境保护为由严禁乱采乱挖,使得不值钱的沙子不到两年价格涨了四五倍,但其实就连环保志愿者都认为挖沙与保护环境毫无关联。
新正策催生新**链条,内外勾结巧取豪夺,继而形成新的垄断阶层,而且手法越来越高明,手段越来越隐蔽,还能占据道德制高点,因此来说党委正府权力之大何其可怕,怎能不多加防范,真正把肆意作为的冲动关进笼子里?
问题在于,有多少领导愿意伤害到自身利益?或者说宁可为了空泛的大道理撼动权力基石?
当年宋神宗始终对王安石变法很感兴趣,觉得里面不少条款有利于改善民生,对天下老百姓有益,遂请来三朝元老文彦博商讨能否重新启动,刚开始文彦博挺含蓄地说先帝制订的律法很好,无法改动,本朝按本宣科即天下太平。宋神宗说我发现反对变法的都是士大夫,民间老百姓反而很支持啊!
文彦博见皇帝不上路子,便反问了一句很著名的话:请问陛下是和士大夫共治天下,还是和老百姓共治天下?
直击灵魂的拷问让宋神宗久久沉思,此后再也没提过重启变法事宜。
如今的蓝京实际上也面临这个灵魂拷问,一则流传于官场内部的冷笑话是:你的权力到底是党委给的,还是人民给的?标准答案是,党委来自人民,可你信吗?
一直在地图前徘徊到傍晚,蓝京拨通秦铁雁手机,谁知只响了一声就被挂断。
应该亲自率队执行任务吧?明明让他安分点,就是闲不住!蓝京恨恨嘀咕了两句,无奈转回座位继续批阅文件材料。
蓝京猜得不错,秦铁雁的确亲自率队执行任务去了,目的地是碧海机场。
就在五天前,专案组监视小组发现高喆的老婆陈薇有了异动,频频外出购物、逛街、喝咖啡,按照心理模型分析就属于试探性举动,说明快要跟高喆接头了。
从时间来看已经过去大半年,可能高喆觉得就连强叔都逃入青牧山,最近又抓捕了一连串不是自己这条线的干部,专案组理当有所侧重,不应该紧盯着自己不放。
然而高喆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就案情来说他无碍大局,却关系到市委能否一举拿掉居丛岳的副市长职务,彻底铲除其在公安系统势力。
因此陈薇稍有压力,消息便传到专案组大本营,秦铁雁随即下令启动一级警戒全网跟踪!
之前专案组已经猜到公安出身的高喆肯定做足功课,事先制订应急机制,潜伏期间不可能使用手机、微信、QQ等方式与陈薇联系,应该有更隐匿的比如游戏室、网络游戏等,那种未实名认证的账号全网到处都是,根本没法监测,哪怕网络追踪都做不到。
但可以全天候监视陈薇的行踪,凭感觉高喆一定急于与她见面,安全屋生活补给不愁可总有诸多不便,而且他还会设法潜逃,金河并非久留之地。
连续好几天陈薇一直在大街小巷转悠,监视小组谨慎地保持足够距离,使她感觉身后并没有尾巴,似乎被专案组忘记了。
今天中午,陈薇第三次出现在市中心最大的超市,同样先寄存随身小包,然后信步进去购物,而监视小组则驾轻就熟来到超市监控室,出示证件后通过各处安装的监控画面进行监视。
十五分钟后她拿了两打鸡蛋结账,然后径直出门上车回家,浑然忘了寄存的随身小包!
监视小组成员被这个细节弄懵了,面面相觑不清楚怎么回事,一脸莫名地向大本营报告,秦铁雁听闻后大惊,喝道:
“立即调阅寄存处监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