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山,一个各方面都不出众、即使在本身就不出众的中原地区也没存在感的小省。
处处落后,没有一项工作拎得出手的小省,用陇山老百姓朴素的话说,一年到头难得在新闻联播里听到名字,倘若有,也就“春耕大生产”系列报道里露个小脸儿。
陇山平均海拔1000米以上,四周为群山峻岭环抱,境内地势起伏、山岭连绵、江河奔流,地形复杂险峻且气候多变,非常不利农牧产业发展。
俗话说有山必有矿,中原大多数省份往往依托矿资源发展重工业,成为城市赖以生存的基石,陇山这方面又令人失望,倒不是矿藏贫瘠而是交通不便,重型机械开不进来,挖掘出矿产运不出去,被戏称为“守着聚宝盆讨饭”。
人口流失严重,一方面大学生返乡工作意愿为内地固定不变的最低位次,哪怕炙手可热的公务员岗位都没有吸引力,宁可留在沿海发达城市打工;另一方面每年大批人员出省打工,赚了钱想方设法把家人弄出去,不肯回家置业创业。
农牧业发展乏力,工业基础薄弱,人口持续下降,试想哪个投资者敢把大把资金砸到陇山?扔到水里还听到响呢,投资陇山保准亏得精光。
相对应的整个陇山从上到下都暮气沉沉,死守着一份微薄的工资度日,据统计陇山公务员平均工资十年来稳居各省后三名,而且几乎没涨过,财正没钱,也没涨工资的理由,论贡献没贡献,论发展没发展,完全守着摊子照京都财正补贴。
陇山省委书记历来从外省交流,往往坐“末班车”即到点即退,属于正治上没想法的类型;省长倒是从本土干部当中选拔,但几乎就是仕途天花板,在可查的三十年档案里没出过一位省委书记,更遑论进局入常,据说作为革命老区也跟京都某个传统家族有点瓜葛,陇山方面主动上门联系了几回,人家似乎兴趣寥寥后来便不再提起。
这回就连省长就从沿海省份提拔,更给陇山本土干部泼了盆凉水,前途更加迷茫,更看不到希望了。
所以蓝京还没上任,似乎就站到陇山本土领导们的对立面,成为不受欢迎的人物。
蓝京在金河等到第三天燕志毅终于出访回国,容小姐赶紧跑到他小院打探内情,出乎意料地,燕志毅也说不清楚详情,就指与上次蓝京从围城调到金河一样钟组部拿的方案,经傅、桑商讨并在小范围征询意见,燕志毅能有啥意见肯定赞成,骆广庆则侧重于在大东北和大西北的人事布局,方案便顺利过关了。
“提拔总是好事,叫他好好干,别顾虑太多。”燕志毅如斯说。
蓝京听了也是无语。
省长正式走马上任是件大事,原计划钟组部领导陪同,朝阳这边由省委副书记陈宇和省委组织部长耿同恩护送,给足面子,也是朝明官场的荣光嘛。
不料正准备出行那天,朝明又爆出一桩大事:
赤浥市长不知为何跑到天泰大桥纵身跳下,目前下落不明,(尸体)仍在寻找之中。
联想起不久前于云复率众视察天泰大桥,在桥边、峰前问了一连串耐人寻味的问题,而且回答明显差强人意,于云复临行前特意指示要尽快把山体滑坡的危险区域整治好,让封闭在山里的八处景点重见天日。
显然此项工作赤浥市长责无旁贷,但整治工作尚未开始,为何纵身跳下大桥呢?
要是消息传到京都,岂不是让于云复难堪?
连季龙井都坐不住,带着包括陈宇、耿同恩在内常委班子前往赤浥,然后再三向蓝京打招呼,表示事发突然且相当紧急,必须短时间内对京都有所交待,今天肯定无法成行,要么请蓝京再等两天。
蓝京说没关系没关系,天泰大桥的事情要紧,你们赶紧去!我自个儿边走边游到陇山与钟组部领导会合,等你们闲下来过去喝酒。
好好好,不多说了日后专程上门致歉。
季龙井与蓝京握手后匆匆会同省领导们上了商务大巴直奔赤浥。
蓝京则退掉机票,坐上蒲旭的车说这下不着急了,我们边开边欣赏沿途风景,反正钟组部领导明天下午才到,时间足够。
从金河到陇山省城宁台约一千多公里,全程都有高速,对蒲旭来说可谓小菜一碟,而蓝京坐在后排则很放松地看看两侧景色,接接电话,发发短信,难得轻松一刻。
蓝京不着急赶到宁台有两方面原因,一方面已悄悄安排蒙小胖等商业伙伴前去打前站,另一方面陇山省正协主席便是老领导路主席!
人生真奇妙。
蓝京仕途起步第一站就是在衡泽荷莲岛遇到路秘书,本来因为牵连莫小米之死,蓝京和秦铁雁将被贬黜到偏远乡镇,结果路秘书出手令得他俩绝境逢生反而得到提拔重用,从而踏上波澜壮阔又精彩纷呈的人生。
如今蓝京意外达到仕途巅峰——至少他自己这么认为,居然在陇山重逢昔日贵人,预示着官场命运的圆满闭环吗?
路主席说听到蓝京来陇山当省长后,独自在办公室笑了一天,想想荷莲岛一幕幕往事就觉得可乐,笑得嘴都合不拢。
路主席说跟蓝京约定以后每周起码喝一顿酒,当然固定不变铁盖茅台,再琢磨不对不对,还是每个月吧,省长哪有那份闲工夫成天陪二线老头儿喝酒。
蓝京则笑道陪老领导喝酒也是重要工作,我在金河偶尔也喝酒的,难不成陇山经济规模比金河大?
哦那倒没有。路主席说罢哈哈大笑。
宁台那边有一明一暗两条线,足以让蓝京掌握所有感兴趣的信息,因此早去不如晚去,腾出空档让陇山各界多自由讨论会儿。
至于钟组部叮嘱的经济发展,反倒是蓝京最不担心的问题,从掌握的公开可查询各项指标数据来看,陇山稳稳地在中原排名垫底而且与其它省份相差一大截,跟谁都不具比较意义,只能自己跟自己较劲力争缩小些差距而已。
反正差得不能再差,加把油努力努力就行了,这方面蓝京向来很乐观。
他在旅途当中仍在关注天泰大桥那边的事,委实是很诡异,好端端一位市长就算想不开也不至于跑到桥上跳入神仙谷,莫非果真与于云复视察存在某种微妙关联?
于云复问的问题确实包含很深的玄机,特别当众问蓝京那句,就差一点点就挑明当初陈晓卫的疑问:
明明坚硬紧固的山崖,怎么可能滑坡?
往深处琢磨,不寒而栗。
不过蓝京奇怪的并非这个,而是……京都方面为何对天泰大桥有如此兴趣,先是人大副委员长,然后于云复相继到现场视察,背后到底蕴含着什么?
以蓝京的敏锐,察觉得到平时沉默寡言、神色古波不兴的季龙井那天在于云复面前的失措,以及今天听说赤浥市长自杀后惊慌,这种寻常人具有的喜怒哀乐,根本不应该出现在省委书记脸上。
金河的水深,不及朝明的水深,那晚陈晓卫所说的每句话回想起来分外震撼,作为京都精英圈里的活跃分子,陈晓卫也不是好惹的,除背后老领导撑腰外,一帮能言善辩的高级知识分子摇旗呐喊,没准就被京都传统家族注意到了。
这样推想下来,自己在那两天里被于云复当作棋子反复利用,又突然间得到提拔重用,其中有没有于家大院的因素?
但这种事不可能当面问陈晓卫,没准陈晓卫或他的朋友说说而已,落到于家大院手里稍加发挥,其威力及杀伤力就不一样了。
正治的精奥微妙就在这里,有些事一辈子都找不到正确答案。
下午车子开到崇山峻岭间的高速公路,蓝京突然问道:
“对了,昨天下午田校长拖你到外面嘀嘀咕咕说些什么?”
蒲旭笑道:“让我多带点吃的、用的,说陇山条件差、地方穷,很多东西买不到。”
蓝京哑然失笑:
“陇山除了矿产运不出去,其它方面交通运输还是挺方便,再说穷能穷省长吗?基本生活保障绝不会比朝明差到哪儿。”
“听说陇山人骁勇好斗,性格暴烈,一言不合就动刀子,命案发生率排在内地省份前几位,蓝省长可得小心点。”
蒲旭提醒道。
“总算有一项排在前列了,真不容易!”
蓝京道,“小蒲注意到没有,往往越穷的地方老百姓火气越大,相反富裕的地方都温文尔雅,知书达礼,为什么?本质上还是对教育的重视程度和投入不同,所以沿海那些数百年历史的学堂、书院等等并非单纯文化符号,包含着一代代智慧与经验的传承,意味着陇山基层孩子刚出生就输在起跑线,以后拉开的差距越来越大。”
“怎么办呢,要么想办法到外省打工,要么大学毕业在朝明等省找个当地媳妇儿?”
蒲旭问道。
“都是掏空陇山地方经济的馊主意!”蓝京道,“最根本的办法还是让陇山人民腰包鼓起来,有了钱就舍得在基础建设、教育医疗等方面投资,逐步改善提高整体环境,当然靠一两个领导不行,需要一代接一代地保持定力,有耐心有恒心地接力下去。”
“这个难!”
蒲旭直言不讳道,“不是每个领导都能达到蓝省长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