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一座不起眼的大宅院内。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一个满脸黢黑、面带风霜的大汉从门外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眉头紧锁,似乎揣着什么心事。
来人正是这宅邸的主人,郭鸾。
“爹爹回来咯!爹...
夜雨如注,乾清宫檐角铜铃在风中凄厉作响,仿佛鬼魂低语。朱由检披着玄色龙纹鹤氅,独坐御案前,手中紧攥着陕西巡按御史所呈的《流寇势图》。图上红笔勾勒,自米脂而起,经延安、绥德,直指西安府城郊,一条血线蜿蜒如蛇,标注着“闯王李自成部已逾十万众”。他指尖微微颤抖,并非因寒,而是心悸??那名字如钉入骨,日复一日地啃噬他的江山。
“均田免赋……”他低声念出这四字,嘴角泛起一丝冷笑,“一介驿卒,也敢妄言改天换地?”
殿外雷声滚滚,照亮了墙上悬挂的《大明疆域全图》。那曾是万里锦绣的版图,如今却处处烽烟:辽东一线赤色斑驳,锦州虽复,然蒙古察哈尔部已暗通后金;山东白莲教余烬未熄,兖州知府奏报“妖人夜舞火符,煽动乡民”;湖广矿工据山为寨,烧衙劫库;四川永宁宣抚司土官奢崇明之子竟勾结苗蛮,重举反旗。而最令人心惊的是江南??昔日膏腴之地,竟有数十县拖欠钱粮,巡盐御史密奏:“苏松常三府士绅联名抗税,称‘天子苛敛,不若自守’。”
王承恩悄然入内,捧来一碗参汤,轻声道:“陛下已两日未眠,奴婢斗胆,请饮此汤稍歇。”
朱由检摆手,目光仍锁在地图之上。“你说,朕登基以来,罢黜魏党,抄没崔府,裁冗官、查贪吏、放仓粮、励边将,哪一件不是为民为国?为何天下愈乱,人心愈离?”
王承恩垂首,不敢答。他知道皇帝不需要答案,只需要一个能听懂孤寂的人。
良久,朱由检忽问:“杨嗣昌何在?”
“回陛下,已在文华殿候召半个时辰。”
“宣。”
不多时,杨嗣昌步入殿中,身着青袍,眉目沉静,行礼不卑不亢。此人原为湖广巡抚,素有谋略,尤擅理财与兵事,非东林亦非阉党,正是朱由检欲倚重的“实务之臣”。
“陕西之事,卿以为如何?”朱由检开门见山。
杨嗣昌略一躬身,从容道:“李自成虽猖獗,然其根基浅薄,所恃者不过饥民蚁附耳。若朝廷能暂缓征发,开仓赈济,则其众自散。然今若只知剿而不思抚,恐愈剿愈多。”
“暂缓征发?”朱由检冷笑,“辽东将士靠何吃饭?九边军饷从何而来?朕若不开征,难道要眼睁睁看宁远失守,让后金铁骑踏破山海关?”
“臣非谓全免。”杨嗣昌不慌不忙,“而是请陛下权衡轻重。今陕西大旱三年,颗粒无收,百姓易子而食,此乃积怨沸腾之时。与其耗百万帑银以养兵西征,不如暂拨三十万两,设‘安民使’赴陕北各县,一面放粮,一面招降胁从之众。同时严令洪承畴不得滥杀,但擒首恶,余皆赦之。如此,可瓦解其势,再徐图剿灭。”
朱由检沉默良久,手指轻叩御案。他知道此策看似缓和,实则深远。若成,则可省下数年战费;若败,则天下皆笑天子怯懦。
“你说得轻巧,”他缓缓道,“可若放粮之后,贼势更盛,如何收场?”
“那便是臣之罪。”杨嗣昌伏地叩首,“愿以性命担保。”
殿中烛火摇曳,映照君臣二人对峙的身影。窗外雨势渐小,雷声远去,唯有铜漏滴答,如命运的脚步。
终于,朱由检长叹一声:“准奏。即设‘陕西安民总署’,命尔为钦差大臣,持节西行,便宜行事。另调户部存银二十万两,太仆寺马千匹,随行调度。”
杨嗣昌叩首谢恩,退下而去。
王承恩待其走远,方低声道:“陛下真信此人?”
“不信又如何?”朱由检苦笑,“朕已无人可用。洪承畴兵疲将寡,孙传庭尚在丁忧,卢象升远在河南剿匪……朝中衮衮诸公,有几个肯赴死地?唯此一人,敢言难言之事,担非常之责。”
话音未落,殿外又传来急促脚步。曹化淳奔入,面色惨白:“陛下!不好了!东厂番役截获密信一封,乃南京礼部侍郎钱谦益致内阁首辅黄立极者,信中言道:‘今上信用宦竖,滥用酷刑,屠戮大臣,渐成独断之势。我辈清流,当思匡正’……还说,‘若天子执意南巡扰民,则江南士绅或将闭门不应’!”
“好啊!”朱由检猛地站起,怒极反笑,“朕削贪官、救饥民、拒强虏,倒成了独断暴君?他们口口声声‘清议’,实则护私利!什么匡正?是要逼宫吗!”
他一把抓过那封密信,撕得粉碎,掷于地上。
“传旨!”他声音冰冷,“即日起,凡六部五品以上官员,非奉诏不得私相通信;所有奏疏之外文书,须经司礼监查验方可递送。另,命锦衣卫彻查钱谦益在京亲信,若有结党议论朝政者,一律下狱审问!”
圣谕既出,京师再度陷入肃杀。东林诸臣人人自危,昔日喧嚣的讲学会停办,翰林院冷清如废庙。有人私下讥讽:“昨杀阉党,今压清流,天子欲效汉武乎?”但也有人暗自称快:“读书人只会空谈,国家危亡之际,岂容他们掣肘!”
十日后,杨嗣昌抵达西安,开府设帐。他并未急于进兵,而是亲赴延安、绥德等地,视察灾情。所见之处,尽是饿殍遍野,村落成墟。他在城隍庙前设粥棚,每日施粥万人,又张贴榜文:“凡弃贼归农者,免赋三年;携械来降者,授田十亩。”短短一月,流民归附者达五万余人。
李自成闻讯大怒,亲率精锐围攻宜川。杨嗣昌却不迎战,只令守军固守城池,同时派细作混入贼营,散布谣言:“闯王欲尽杀老弱,夺其口粮以充军用。”一时流民惶恐,夜间逃亡者络绎不绝。
与此同时,洪承畴趁机发动反击,在?州设伏,斩杀贼将刘哲,俘获辎重无数。李自成被迫退守榆林,兵力锐减至六万,声势大挫。
捷报传至京师,朱由检终露笑意。他亲自批红嘉奖杨嗣昌:“临危不乱,智勇兼备,真社稷之臣也。”并加封其为兵部右侍郎,仍留陕西督办善后。
然而,北方的阴云却愈加浓重。
这日清晨,兵部急报送抵:皇太极遣使至蒙古喀尔喀部,许以金银牛羊,诱其南下袭扰宣府、大同。更令人震惊的是,大同总兵马世龙竟秘密接待使者,赠马百匹,酒肉款待,形同通敌!
朱由检拍案而起:“又是大同!崔呈秀刚除,马世龙又叛?朕的边将,究竟还有几个忠的!”
他当即召见袁崇焕。这位辽东统帅风尘仆仆自宁远赶来,甲胄未卸,双目深陷,却依旧挺拔如松。
“袁卿,”朱由检语气沉重,“朕知你镇守宁远,劳苦功高。然今北疆动荡,蒙古诸部蠢蠢欲动,若大同有失,则京师门户洞开。朕欲调你北上,总督宣大、山西三镇军务,节制边将,可否胜任?”
袁崇焕沉默片刻,跪地叩首:“臣愿效死命。但有一言,不得不陈。”
“讲。”
“边将之所以易生异心,非尽因贪生怕死,实乃朝廷赏罚不明,粮饷不继。大同士兵一年欠饷八月,马匹瘦毙过半,主将无奈,只得私自互市求活。若陛下不能速补军需,严明法纪,则即便换将十次,亦难保不再生变。”
朱由检闻言怔住。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一味严惩,却忽略了根本??这些将领也是人,也要吃饭,也要养兵。
“你说得对。”他缓缓道,“朕……太过急切了。”
他当即下令:拨内帑银十五万两,火速送往大同、宣府;另从漕运截留十万石米粮,经陆路运往边镇。同时下诏申明:“凡边军将士,此后三月内足额发饷,违者斩。”并亲书手谕交予袁崇焕:“卿为朕之长城,朕必不负卿。”
袁崇焕接过圣旨,眼中泛泪,重重叩首:“臣纵粉身碎骨,不敢负陛下托付!”
三日后,袁崇焕启程北上。朱由检亲送至德胜门外,执其手良久不放。百姓围观者数千,无不感动涕零。
然就在此时,南方再起波澜。
扬州府急报:盐商郑芝凤联合徽州程氏、金陵薛家等**户,拒不缴纳新颁“盐引附加税”,并在城中散播檄文,声称“天子失信于民,吾等自保家园”。更有甚者,竟招募乡勇三千,修筑堡寨,俨然割据之势。
朱由检览奏,脸色铁青。他深知,若此时动兵南下,势必激起江南全面叛乱;可若妥协退让,则财政崩溃,边防立溃。
他连夜召集群臣议事。多数阁臣主张安抚,唯杨嗣昌自陕西发来密函,力主强硬:“江南富户积财百万,而国家危亡在即,彼等竟欲挟财自重,此风不可长。陛下宜遣威望重臣携诏南下,晓以大义,限其七日内缴税,否则以‘谋逆’论处,抄没家产,株连族党。”
朱由检反复思量,终下决心。他提笔亲撰《谕江南士民诏》,痛陈国难:“朕非不知尔等富庶之地,赋重难堪。然今辽左烽火不息,秦陇饥民百万,若无尔等协力输将,则九边将士何以为战?祖宗江山何以为守?望尔等念及君臣之义,共度时艰,勿使朕为亡国之君,尔等为覆巢之卵!”
诏书随同锦衣卫缇骑百人,由户部尚书毕自严亲自押送南下。
七日后,消息传来:郑芝凤被迫低头,补缴税银八十万两;程氏、薛家等亦相继认罚。江南骚动暂平。
然而代价沉重。民间传言四起:“天子搜刮江南,养兵西北,宁可亡南,不愿失北。”许多士人焚毁儒服,誓言不仕明朝。
朱由检读到这些流言,并未愤怒,只是默默将诏书副本收入匣中,题曰:“孤注一掷。”
冬去春来,局势稍稳。杨嗣昌在陕西推行屯田制,安置流民耕种荒地,又重建驿站系统,恢复地方秩序。李自成残部退入深山,活动范围日渐缩小。辽东方面,袁崇焕整顿边防,修筑堡垒,蒙古诸部慑于兵威,纷纷遣使纳贡。京城物价回落,百姓生活渐趋安定。
某夜,朱由检罕见地早歇。他卧于寝宫,听着更漏声声,竟觉多年未有的宁静。
忽然,一阵细微响动传来。
他警觉睁眼,只见床前立着一人,黑衣蒙面,手持短刃,正缓缓靠近。
“谁!”朱由检厉喝。
那人一惊,转身欲逃,却被埋伏在帷帐后的两名大内高手扑倒。搏斗间刀光闪现,一名侍卫胸口被刺,倒地不起,刺客也被制服,脸上黑巾脱落,露出一张年轻而扭曲的脸。
“你是何人?”朱由检坐起,声音冷静。
刺客冷笑:“我是陕北饥民之子!我父兄皆饿死于官仓之外,而你却在宫中饮酒作乐!今日杀不了你,自有后来人!”
朱由检盯着他,久久不语。最终挥手:“押下去,严审来历,但……勿用酷刑。”
次日审讯结果上报:此人名叫张小栓,原为延安府民,因家人饿死后投奔李自成,此次受命潜入京师,意图行刺天子,以激化民变。
朱由检看完供词,沉默良久,提笔在卷末批道:“此人虽犯大逆,然情有可悯。免死,发配辽东戍边,终身不得返中原。”
王承恩见状,低声劝道:“陛下宽仁,然恐助长逆贼气焰。”
“朕知道。”朱由检望着乾清宫梁上的蟠龙雕饰,轻声道,“可若连一丝怜悯都无,这皇位坐得又有何意义?朕不怕他们恨我,只怕有一天,连恨我的人都没了。”
春风拂过紫禁城,柳絮纷飞如雪。朱由检站在午门城楼上,眺望整座京师。街巷井然,车马往来,炊烟袅袅升起。他知道,这只是暴风雨间的片刻安宁。
但他仍要走下去。
因为他是皇帝,是这座帝国最后的支柱。
黎明之前,黑暗最浓。可只要烛火不熄,就仍有光。
而他,誓要做那执灯之人,哪怕燃尽自身,也要照亮这沉沦的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