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
穆府后院。
两个人影鬼鬼祟祟地来到后门处。
不是别人,正是韩宁和穆大小姐。
两人在山上偷吃完禁果,回来已是凌晨时分了。
韩宁也是偷偷溜出去的,现在溜回来,神不知鬼不觉。
“翻墙回去……”
穆念薇准备纵身上墙,然后痛得眉头一凝。
韩宁很懂,少女初经人事,疼痛在所难免,他拦腰一把将穆念薇抱了起来,轻轻一跃,飞过院墙,落入后院之中。
“我先送你回房间!”
“嗯!”
穆念薇轻轻应了声,露出一抹娇羞。
“左边,右拐......
山风卷着残雪,掠过听亡殿的檐角,铜铃轻响,如低语绵延不绝。阿禾立于殿前石阶,望着三十名少年背起行囊,踏上通往山外的小道。他们肩头负着刻有名字的石碑碎片,每一块都沉得压弯了脊梁,却无人喊累。那不是石头的重量,是千百个未曾出口的告别、未被听见的呼喊、未得安息的灵魂所托付的信诺。
她没有多送一程。守名者的路,本就是孤身前行。
可就在第一批少年身影即将隐入林间雾霭时,远处忽传来急促马蹄声。一骑黑马破雪而来,rider披着染血斗篷,额角缠布,手中紧攥一封火漆密函。他在殿前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声音嘶哑:“北境……出事了。”
阿禾心头一震。
“三日前,朔州边关突现异象??大地开裂,黑雾弥漫,守军夜夜听见地下传来哭声。起初以为是敌军妖术,派兵探查,结果整支斥候队失踪。直到昨夜,一名幸存士兵爬回城中,浑身结冰,临死前只说了一句:‘他们……在下面喊名字……太多名字,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递上密函。阿禾接过,指尖触到火漆尚温,仿佛刚从某人心口剥下。她缓缓启封,展开绢纸,瞳孔骤缩。
纸上并非奏报,而是一幅手绘地图。其上标注着数十个红点,皆集中在北疆古战场一带,每一个点旁都写着一个名字:
>“赵九斤,戍卒,冻毙于风雪哨岗。”
>“韩氏女,随军医营,为救伤兵饮毒水自尽。”
>“李老栓,民夫,背粮三百里,断肠而亡。”
>……
这些名字,竟全在《英魂谱》收录之列。
更令人惊骇的是,地图最中央赫然画着一座倒悬巨碑,碑面空白,却题有一行血字:
**“名归者不得安,守名者将坠渊。”**
小狐招娣倏然跃上阿禾肩头,银耳微颤:“这不是人写的……是地脉里的怨念凝成的符。”
阿禾沉默良久,终将地图卷起,转身步入听亡殿。
殿内,昔日映雪坐过的蒲团仍洁净如初,香炉青烟袅袅。她跪坐在前,取出铜铃,闭目轻摇。
叮??
铃声入魂,殿中牌位齐鸣。刹那间,空中浮现出无数光影,皆是《英魂谱》中已录之名。然而这一次,它们不再温顺流转,而是剧烈震荡,似受无形之力拉扯,纷纷朝北方偏移。
“他们在被召唤。”阿禾睁眼,声音冷峻,“有人……在用他们的名字做祭。”
招娣跳下肩头,化作一道白影冲向殿后藏书阁。片刻后叼出一本残破古籍??《地纪残篇》,据传为上古守名者遗书,记载阴阳交汇之处的禁忌之法。
阿禾翻至其中一页,指尖停在一节文字上:
>“凡聚万名之怨,可开幽冥隙;若集百将之名,能召阴兵阵。然此术逆天而行,施者必堕为无相傀,永世不得转生。”
她猛然合书。
“有人想复活一支亡灵大军……而且,已经动手了。”
消息迅速传遍记园。几位资深守名者连夜赶来商议。有人主张封锁北岭,暂停名录外流;有人建议上报朝廷,请兵镇压。唯有老守灯人陈伯摇头:“你们忘了映雪小姐最后的话?‘世间尚有万千声,藏于尘埃之下’??如今那些声音被人利用,正说明我们还远远不够。”
阿禾点头:“所以,我们必须去。”
她亲率十名最精锐的守名者,携《听亡录》正本与铜铃启程北上。临行前,她将北岭事务交予新晋执事,并留下一句话:“若七七四十九日内我未归来,便让孩子们继续走他们的路。名字不会因一人消逝而沉默。”
一路风雪兼程,越往北行,天地越显诡异。村庄荒芜,鸡犬不闻,偶见行人,眼神呆滞,口中喃喃念着陌生的名字。某夜宿于破庙,阿禾梦见一片无边雪原,thousandsofsouls跪伏于地,头顶悬浮着巨大铁链,链条尽头连向一座深埋地底的青铜巨鼎。鼎中火焰幽蓝,焚烧的竟是一页页《听亡录》的残片。
她惊醒时,发现枕边落了一撮灰烬,形状恰似一个扭曲的“吴”字。
正是叛军首领吴铁牛的姓。
“他在提醒我。”阿禾低声说,“那个地方,也烧了他的悔意。”
第七日抵达朔州。城门紧闭,守军戒备森严。守将认出阿禾身份,亲自迎入,面色惨白:“大人来得正好……地下的声音,越来越响了。”
当夜,阿禾随军潜入事发区域??一处废弃多年的军屯遗址。此处曾是沈砚之旧部驻扎之地,十二年前全员殉国,尸骨无存。如今地面龟裂如蛛网,寒气刺骨,每走一步,脚下都传来微弱的呻吟。
她在一处裂缝边缘蹲下,取出铜铃,轻轻一晃。
叮……
霎时间,地底轰鸣大作。裂缝深处浮出无数模糊人影,皆穿着残破军服,面容枯槁,嘴唇开合,却无声。但他们胸前,竟都亮起点点微光,如同提灯??那是《英魂谱》赋予他们的标识。
“他们在求救。”阿禾泪流满面,“不是要复仇,是要阻止什么。”
她取出《听亡录》,翻开首页,以血为墨,在空白页写下:“吾以守名者之名,召尔等真魂显迹,非为役使,只为倾听。”
话音落下,大地震动。一道赤光自地底冲出,凝聚成一位金甲将领虚影。他单膝跪地,声如雷霆:“忠勇侯副将周崇,奉命留守残魂,护主陵寝不受侵扰!”
“沈砚之的墓?”阿禾急问。
“不在北岭。”周崇摇头,“当年战败,主帅下令焚营自毁,尸骨混入万人坑。唯有一缕英魄寄于铜铃,由乳母带往南方。真正的陵寝,就在这地底三百丈??名为‘埋名冢’,乃历代无名战死者合葬之所!”
阿禾浑身剧震。
原来,世人以为沈砚之葬于北岭,实则那只是衣冠冢。真正埋葬英雄的地方,从来无人知晓,亦无人祭拜。
“而今有人掘开了埋名冢。”周崇声音悲愤,“以《听亡录》抄本为引,抽取亡魂精魄,炼制‘唤灵阵’。他们要用十万冤魂,铸一支不死之军!”
“是谁?”阿禾咬牙。
“是一个自称‘归名子’的人。”周崇低声道,“他说他也是守名者后裔,恨天下遗忘忠良,誓要以暴烈手段逼世人铭记。”
阿禾心中一凛。
她终于明白??当记忆成为力量,便也会沦为武器。有人因爱而守名,也有人因恨而盗名。
次日凌晨,阿禾率众深入地穴。借助铜铃指引,她们在岩层中发现一条人工开凿的隧道,壁上刻满扭曲符文,皆由真实姓名拼接而成,构成某种古老咒印。沿途所见,尽是被剥离魂体的残影,哀嚎不休。
最终,她们来到一座巨大cavern。中央矗立着那尊青铜巨鼎,鼎下堆满《听亡录》残页与骸骨,火焰跳跃间,浮现万千面孔。而在鼎前,站着一个瘦削身影,身穿褪色青袍,手持一支骨笔,正在鼎身上刻画最后一道符线。
他回头,露出一张苍老却熟悉的脸??竟是十年前失踪的老守名者柳先生!
“柳师叔?”阿禾难以置信。
老人冷笑:“你不该来的,阿禾。你以为你在救人?你不过是在延长他们的痛苦!这些人死了没人记,葬了没人哭,连鬼都不收!唯有将他们化为力量,才能逼这天下睁开眼睛!”
“那你现在做的,和当年抹去他们名字的人有什么不同?”阿禾厉声质问,“你也在吞噬他们!”
“不一样!”柳先生狂吼,“我让他们重生!让他们手握刀枪,踏平庙堂虚假慈悲!我要让每个皇帝跪在这座冢前,亲手念完十万名字!”
阿禾缓缓取出铜铃。
“那你告诉我,”她声音平静,“如果映雪小姐看到这一幕,她会说什么?”
柳先生动作一顿。
“她会摇铃。”阿禾轻声道,“然后说:‘名字不是用来杀人的,是用来回家的。’”
叮??
铃声响起那一刻,整个cavern震动不已。鼎中火焰骤然转白,所有被困魂魄齐声呐喊。那些被强行征召的英灵开始反抗,撕碎符咒,冲击鼎身。周崇率领残军从地底杀出,与幻影厮杀成一团。
柳先生怒极,挥笔划破手掌,鲜血喷洒鼎面,欲启动终极咒印。但就在符成瞬间,一道蓝布裙影悄然浮现,轻轻抱住他的手臂。
是周妈妈。
“少爷……”她温柔低语,“你小时候最怕黑,每次我都给你唱童谣。你说,只要听见声音,就不怕了。现在,你也怕了吧?”
柳先生浑身颤抖,眼中泪水滚落。
“我……我只是不想再看见名字被风吹散……”
“我知道。”周妈妈微笑,“可孩子,真正的铭记,不是把灵魂炼成兵器,而是让一个母亲能在清明端上一碗热饭,说一声:‘儿啊,娘没忘你。’”
话音落,鼎崩。
一声巨响,青铜巨鼎炸裂,黑雾四散,所有被囚禁的名字化作流光升腾,穿越岩层,飞向天际。有的回归故里,有的落于战场残旗,有的轻轻落在某个孩童梦中,低语一句“不怕”。
柳先生瘫坐于地,青袍破碎,须发尽白。阿禾上前扶起他,不言责罚,只说:“回来吧,北岭还有你的蒲团。”
七日后,朔州地脉恢复平静。朝廷派钦差前来调查,只见废墟中立着一块新碑,上书:
>**“埋名冢?无名烈士之墓”**
>**“姓名佚,功不灭;身已朽,志长存。”**
>**??承灯会敬立**
钦差欲迁碑入京,却发现无论多少人力都无法撼动分毫。只得奏报皇帝。帝感其义,特许在此建祠,并拨款修缮周边百里荒地,设“守名驿”,专供往来寻亲者歇脚。
阿禾返程途中,在一处小镇停留。夜宿客栈,听见隔壁房中有女子低声哭泣。推门查看,见一少妇抱着婴儿,怔怔望着窗外月色。
“你怎么了?”阿禾轻问。
女子抬头,哽咽道:“我丈夫三年前战死边关,连尸首都找不到。昨天夜里,他忽然入梦,说冷,说饿,说对不起我和孩子。他还……还让我告诉你一句话。”
阿禾心头一紧:“什么话?”
“他说:‘谢谢她记得我叫张二狗。’”
阿禾怔住,随即从怀中取出《听亡录》,翻到一页,指尖抚过那个早已录入的名字:
>**“张二狗,河北人,十七岁参军,殁于朔州保卫战,未婚。”**
她合上书,轻轻握住女子的手:“他没走远。只要还有人念他的名字,他就一直在听。”
春回北岭时,阿禾收到一封信。信无署名,纸页泛黄,像是从极远处辗转而来。打开一看,只有寥寥数字:
>**“我在西域找到了李青山的家。他妹妹抱着骨灰哭了三天。现在,她每天早上都会对着戈壁喊一声:‘哥,吃饭了。’”**
信纸角落,沾着一朵干枯的白花。
阿禾将信放在映雪的蒲团上,又取来一盏新灯,挂在殿梁,与王大山的矿灯并列。
那一夜,北斗七星再次显现,桥形依旧。但这次,桥下多了无数细小光点,如萤火流动,仿佛有看不见的脚步正沿着星河往返人间与彼岸。
招娣蹲在屋脊,望着星空,忽然笑了:“你说,以后会不会有一天,不再需要守名者了?”
阿禾仰头,轻摇铜铃。
叮……
“不会的。”她说,“只要还有离别,就会有遗忘的风险。而只要有一个人愿意记住,我们就还得走下去。”
多年后,北岭成为天下朝圣地。父母教幼儿识字,第一课便是读碑;学子赴考前,必来听亡殿静思一夜;就连皇室公主出嫁,也要先至此处敬献一盏长明灯。
而每当月圆之夜,总有旅人声称看见一位白衣盲女牵着小女孩缓步登山,身后跟着一群笑语盈盈的陌生人。他们走到听亡殿前,齐声念出自己的名字,然后化作星光,消散于风中。
有人说,那是映雪回来了。
也有人说,那是千万亡魂在替生者提醒:
**别忘了我们,也别忘了你们自己。**
阿禾活到了八十六岁。临终那日,她独自登上山顶,将铜铃系于招娣颈间,笑道:“以后,换你听名字了。”
招娣蹭了蹭她的手,忽然开口,声音稚嫩如孩童:“阿禾奶奶,天上有人在喊你。”
她抬头,看见漫天星辰缓缓排列,形成一行温柔的光字:
>**“阿禾,回家了。”**
风起,铃响,她含笑闭目。
后来,人们在她常坐的位置发现一块新刻的石碑,上面没有名字,只有一句话:
**“她听过最多的名字,却从不让自己的名字太响。”**
而今,承灯会仍在运转。每年春分,万名义碑前人山人海。孩子们指着碑上名字问:“妈妈,这个人是谁?”
母亲总会蹲下身子,认真回答:
“他是谁的孩子,谁的丈夫,谁的父亲。他曾经活过,也曾经被忘记。但现在??”
她指向高悬的铜铃,叮咚余音缭绕。
“现在,他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