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影山河 第72章 梁思月

“李尚书，这是何意！”

周帝姬清山颇为不悦，冷冷说道。

今日是宴请大周功臣诸将的庆功宴，这礼部尚书这是在干嘛。

礼部尚书李承继跪拜道：“陛下，贵妃戴五钿乃是我大周祖制。今日梁贵妃头戴七钿，在陛下和皇后，以及诸位宗室公卿，朝中大臣和功勋将领面前失礼，是为僭越。大逆不道，还请陛下和皇后明鉴。”

“小题大做。”

三公主心想这礼部尚书真是个老顽固。梁贵妃深得帝宠，贵妃戴七钿虽不符周国礼制，但还谈不上大逆不道。

在君王默许之下，并非不可以。更何况梁贵妃在后宫中是皇后以降地位最高嫔妃，生有两个皇子，还有长公主。

皇后戴九钿蔽髻，身为三夫人之首的梁贵妃戴七钿蔽髻其实也并无不妥。并且在南方梁国和蜀国，三夫人都是被允许戴七钿蔽髻。

此前历代先帝在位期间，都有臣子提议三夫人佩戴七钿，礼同长公主。但又牵涉到各国之间礼制正统性的争夺，一直有所争议。

梁贵妃听闻惊恐万分，拔出蔽髻连忙跪倒在地：“陛下，皇后，请恕妾身无知失礼。”

梁贵妃深得周帝恩宠，又因梁贵妃出身于梁国，本就是梁国长公主。在后宫，尤其是自己的寝宫私下里佩戴七钿是受陛下许可。

此次是陛下因她善于舞蹈，特意让她在群臣和为大周立下战功的将领们面前展示歌声和舞姿。

她不敢怠慢一直在后宫与宫女们排练舞姿。一时不察并没有留意此细节，如今被礼部尚书斥责为僭越，令她诚惶诚恐。

此次大战之后，梁国不仅丧失大片国土，更是军队全军覆没。

梁思月已经对自己母国的命运不再抱任何希望，她只求自己的三个孩子能平安成长。

虽说自己在平日里尽心侍奉陛下，但如今她也已33岁，不再年轻。

现在陛下已经更倾心于后宫里那双十年华都不到的徐美人和王昭仪，来到她的吴月殿已经越来越少了。

面对母国走向亡国边缘，而自己随时可能被打入冷宫的处境。梁思月除了为了自己的孩子们而活，其他也都不再有任何奢求。

“皇后蔽髻九钿，长公主七钿，三夫人、公主五钿。”

确实是大周祖制，是当年太宗圣德皇后执政时，为打压被册封为三夫人的那些天子宠妃们在后宫的地位，同时抬高帝室长公主而制定的礼制。

穿越来此20多年，身为后宫之主的陈如歌岂能不知，平日里她也并不特别在意这些，只要没人僭越使用皇后礼制，在她看来，都不算是僭越和对自己的威胁。

更何况梁贵妃一直与她相安无事，对她一直恭恭敬敬，这些年受宠之时也未曾恃宠而骄。梁贵妃私下里戴七钿是受陛下许可，因此她也是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今梁贵妃恩宠已经大减，对她更没有什么威胁。

相反近期深得陛下宠幸的徐美人和王昭仪则更为年轻，倘若没有梁贵妃，她就需要直接面对这些比她女儿年纪还小的嫔妃们挑战。

因此陈如歌其实并不希望梁贵妃有什么事。

这礼部尚书李承继在朝中素有清名，以忠君耿直闻名，固守礼法却又不知变通。

当年自己作为先帝宠妃，被陛下立为贵妃，后又被封为皇后，也是此人以不合礼制为由，一而再再而三的反对。

陛下的心腹重臣右相陆诚道：“李尚书言重了！梁贵妃来自梁国，按梁国礼制，三夫人是可以戴蔽髻七钿，更不用说梁妃本就是梁国长公主。此事没那么严重！”

礼部尚书李承继怒喝道：“好一个没那么严重！我大周本就是取代前朝的天下正统，岂能屈就于一属国的礼制，此事涉及到天下的礼法制度，更牵涉到天下以谁为根本！”

李承继再道：“陛下，一切皆有礼法和制度。倘若今日因为贵妃得宠，就可放任僭越行为，那么他日，那些宠臣，那些功臣是否会因宠而骄，因功而傲。那些朝中权臣是否会僭越，不把朝廷礼法礼制放在眼里。如此天下将大乱，大周社稷将危啊，陛下！不可听之任之啊！请陛下处置梁贵妃，将其打入冷宫，向天下明示，礼法不可僭越！”

李承继这番话里又话中有话，别有所指，似在敲打在宴席上的那些功勋将领和天子的心腹近臣。

户部尚书，两朝元老田无恤，工部尚书王恺等数位朝中重臣也出列拜道：“陛下，祖宗之法不可违，梁贵妃僭越在先，有违礼制。请陛下下旨严惩，以儆效尤。”

这些大臣因此番大周遭遇诸国侵入，一度陷入危难，皆是梁国君臣所致。致使大周生灵涂炭，将士们和百姓伤亡惨重，皆令他们对梁国忿恨不已。

眼下大周随时要灭梁国，而梁贵妃作为陛下宠妃又曾是梁国长公主，也都担心陛下会因梁贵妃而心软。更是认为当年梁妃作为和亲入宫的价值已经没了，陛下应该以大局为重，去母留子。

姬清山脸色很难看，也非常无奈，礼部尚书李承继在今日宫宴之上竟然当着那么多众臣之面，以僭越礼制为由要让他处置梁贵妃，这是何意。

而这些朝中重臣难道不知她是自己的宠妃，又为何纷纷附和。

姬清山不解，难道是因为梁贵妃是梁国长公主，此次诸国联手进攻大周，致大周差点陷入危难，皆因梁国而起？

是朝中大臣对梁国忿忿不平所致而迁怒于梁贵妃？

此前由于自己非常宠爱梁贵妃，按梁国制度，三夫人，长公主皆可戴蔽髻七钿。因此在梁妃所在的吴月殿，他特许这位梁国长公主戴蔽髻七钿，以示意自己恩宠。

但在大庭广众面前，梁妃确实有僭越之嫌，有违大周祖制，现在又有那么多群臣要求处置。

他本人自登基以来，始终以明君自居，又岂能因自己爱妃而破例坏了祖宗规矩。

梁贵妃望向天子，见陛下此时竟然默不作声。

心中已是充满了绝望，难道她要随她的母国一起彻底消失在这世上吗。

“父皇，母后！请宽恕女儿的母妃！”

一声清脆的童声响彻大殿，年仅5岁的长公主姬成雪起身跪在自己母妃身旁，向自己的父皇行稽首大礼，同时又向陈皇后行母女叩首之礼。

姬成雪看向坐在一旁的姑姑镇国公主戴着的七钿蔽髻，道：“父皇，母后，女儿身为长公主，我大周礼制曰：长公主可戴七钿。那么女儿可以戴七钿。岂有闻，母亲的礼仪有比孩子还低的？那是女儿的不孝，因此母妃今日不慎佩戴七钿，实则并未僭越。还请看在女儿的份上，请父皇和母后，免责孩儿的母妃。”

说罢，长公主姬成雪在地上不住的磕头，稚嫩的额头一下子就被磕红了。

梁思月跪在一旁，看着小小年纪的女儿为自己求亲不惜磕红了额头，早已哽咽哭泣。

长公主一席话和跪在地上为其母磕头恕罪，令在场君臣一震，也令三公主为之动容。

那么小的孩子，竟能为其母妃分忧，姬清影不由得想到小时候，母后曾当众受辱，自己也曾挺身而出。心中不由对年纪如此小的长公主心中暗暗称赞。

三公主由于是先帝册封的镇国公主，地位犹在长公主之上，因此戴蔽髻七钿也是符合礼制。

见姬成雪还在地上重重磕头，姬清影连忙走到其身旁，扶起小公主，“来，雪儿，坐在姑姑身边。”

长公主姬成雪并未选择离开，依旧不舍得看向自己还在跪地上的母妃。

三公主姬清影说道：“李尚书，今日是陛下邀请吾等诸将的庆功宴，梁贵妃舞姿和歌声甚是曼妙动人，诸位大人又何必在此扫兴呢。”

然后她望着坐在御座上一言不发的皇兄。心想，皇兄平日里对梁贵妃母女疼爱有加，不如卖给皇兄一个人情，也好能早日为自己补充和增加兵员。

“陛下，今日殿上，臣妹尚未为自己讨要封赏，皇兄的话可还算数否。”

“皇妹为我大周立下如此功勋，想要什么样的封赏，可尽管开口。”

“那就请陛下赦免梁贵妃无罪，梁妃本无心之过，长公主又能有如此孝心，今夜又是为诸将庆功大喜之日，诸位大臣又何必因此扫了兴致。”

镇国公主此言一出，梁贵妃母女在心中绝望悲凉之际都向公主投来感激的目光。

周帝姬清山也点头感谢三公主，为她能为自己解围而感激。

“百善孝为先，礼也以孝为重。长公主能如此孝敬其母妃，小小年纪，实属难得。梁妃无心之过，也并无僭越。我也并不在意此事，李尚书和诸位大臣又何必锱铢必究。陛下，还不赶紧让她们母女二人快快起来。”皇后陈如歌也如此说。

就连皇后和三公主都为自己解围了，周帝姬清山走下御座，搀扶起梁贵妃和长公主姬成雪，心疼的看着母女二人。

尤其是看到如此小小年纪却能为其母挺身而出的女儿，额头都磕红了，姬清山心中又是心酸又是欣慰。

在自己所有的孩子里，姬清山最为喜欢疼爱的莫过于长公主成雪，今日却要让一个小女孩来为自己解难。

“李尚书，莫不是因为梁贵妃出身自梁国，故而心生怨恨吧。”右相陆诚说道。

作为陛下的心腹重臣，右相陆诚见形势已转，当然更要为天子解围。

“冤枉啊，陛下。老臣只是就事论事，并非因梁妃出身而……”

礼部尚书李承继颇感自己受到了委屈，其实他向来就事论事，倒并不是因为梁妃出身。

但其他众臣可没这么想，在他们看来此次战争之所以波及到大周各处，伤亡惨重。皆是因梁妃之弟，梁国国主而起。

“够了，此事到此为止！今日是朕，宴请为我大周击退四周强敌的诸位功臣而举办庆功宴。来，诸位爱卿，接着喝酒！接着奏乐！接着舞起！”

长公主姬成雪搀着已是花容失色的母妃坐在席上，皇后陈如歌望向她们母女二人，心中不由有些怜悯。

她想到自己在先帝驾崩之后，也一度心生恐惧和绝望。但册立为皇后至今十多年，过的甚是安稳。如今儿子阿河已是太子，大女儿影儿更是战功卓著。

梁思月自入宫后过得颇为曲折，虽然后来深得帝宠，却一直过的如履薄冰。梁妃平日里颇为节俭，每次陛下有所赏赐，都会把陛下赏赐之物大部分都交给自己，所在的吴月殿伺候的宫女宦官也比其他嫔妃的要少得多。

梁思月一人在这后宫唯一依靠也就是陛下的恩宠，如今也已到了难以和那些更年轻的嫔妃争宠的年纪，比之自己当年境遇艰难得多。

想到陛下，又想起当年梁妃刚入宫之时，自己在众朝臣面前受辱，陛下毫无反应。刚才面对众大臣要责罚梁妃，陛下依然毫无反应。

陈如歌心中不由叹了口气，陛下当真是薄情之人。

见长公主姬成雪年纪小小，却甚是聪慧懂事，平日里不仅能体贴照顾其母妃，同时对自己这位母后也都礼数周道。梁妃有此女日后也算是有福了，往后也有所依托了。

此时梁思月尚未从惊魂未定中恢复，刚才若不是镇国公主还有皇后为她求情，她也不知道今日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历朝历代那些后宫嫔妃得失宠都是朝夕瞬间，一旦因僭越遭群臣非议，又失陛下护佑而失宠，打入冷宫都算是轻的，赐死杖毙的例子更是比比皆是。

而最让她心碎不已的是，她在这大周后宫里唯一的依靠，她尽心去爱去服侍的陛下，一开始竟沉默不语，没有主动为她发声。

这时候，一双小手紧紧的握住自己依然颤抖发凉的手，那是长公主成雪对母妃的关心。

感受到女儿小手上传递来的暖意，令梁思月的心稍微平定下来，可她又能做什么。

陛下如今宠爱那些更年轻的嫔妃，她更不敢去冒惹恼陛下生气的风险。

身为后宫自皇后以下，唯一被册封三夫人之位的贵妃，她甚至连与那些低级别的嫔妃争宠，都已丧失勇气和信心。

此事确实是她一时不察，她在自己的寝宫佩戴七钿，也是得到陛下许可。只是她一时大意，不慎竟在大殿之上，在众臣面前佩戴。

此刻她只求能护佑自己的孩子们平安。至于她的母国，如今她连自保都难，又如何能护已经岌岌可危的梁国。

梁思月含泪转头望向额头都磕红的女儿。

这位大周的长公主一直安慰着她的母妃，她只希望自己的母妃能平安无事，心情能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