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章:淬火之歌(第1/2页)
地基的坚实,为“706”工程的主体建设奏响了激昂的序曲。当第一根高达三十米的预制钢筋混凝土立柱,被两台履带吊车协同着,缓缓竖立在经过“夯土成金”处理的基坑中时,整个工地爆发出了雷鸣般的欢呼。巨大的厂房骨架开始像巨人伸展筋骨般,在陇西苍茫的天空下显现出粗犷而有力的轮廓。
然而,建设的高歌猛进,很快遭遇了新的、更为尖锐的挑战。随着主体钢结构开始吊装焊接,来自上海、沈阳等地老厂的高级技工和设备陆续进场,一个关键问题浮出水面:焊接质量与大型铸锻件的内部探伤。
电焊的弧光日夜闪烁,如同大地上燃烧的蓝色星辰。但焊接总工程师、一位姓秦的上海老师傅,脸色却一天比一天凝重。他找到谢继远,手里拿着几张X光探伤底片,指着上面模糊的阴影和可疑的纹路:“谢指挥,你看这里,还有这里。焊缝内部有未熔合和气孔,这些是‘内伤’。我们现有的X光机老旧,效率低,对厚大工件和某些特殊结构部位检测能力不足。更重要的是,一些大型铸钢件毛坯从一机部定点厂运来,内部是否有缩孔、夹渣,我们缺乏快速有效的粗筛手段。这些东西,埋在里面就是定时炸弹。将来厂房承受动荷载,或者重型机床运行起来,应力集中在这些缺陷上……”秦工没说完,但沉重的摇头说明了一切。
质量是工程的生命线,更是未来生产安全不可逾越的红线。谢继远感到了比面对暴雨和软地基时更深的焦虑。这不再是靠人海战术和土法智慧能直接解决的,它直指当时国内相对薄弱的精密检测技术和设备。
他连夜召集技术骨干会议。会上,有人提议紧急向上级申请进口先进的超声波探伤仪。“听说苏联的,或者民主德国的这类设备很好用,能像给人体做B超一样,‘看’到金属内部。”刚从大学分配来的年轻技术员小李兴奋地说。
“申请?批文下来要多久?外汇从哪里出?就算立刻有,远水能解近渴吗?眼前这么多焊口、这么多待检工件等得起吗?”负责物资的老王连连叹气。
“那我们自己能不能琢磨琢磨?”谢继远环视众人,目光最后落在一直默默记录会议内容的技术科科长、一位戴眼镜的清华毕业生身上,“周科长,我记得你毕业论文涉及过无损检测?”
周科长推了推眼镜,有些迟疑:“谢指挥,我确实了解一些原理。超声波探伤,是利用高频声波在材料中传播遇到缺陷产生反射的原理。但仪器制造涉及压电晶片、高频电路、示波显示……我们这里,要设备没设备,要专门人才……恐怕……”
“原理懂了,就有路!”谢继远斩钉截铁,“我们不是要立刻造出最先进的仪器,而是要解决眼前‘有没有’、‘能不能用’的问题。秦工,你是焊接专家,最清楚缺陷的危害和可能的形态。周科长,你负责理论组,吃透基本原理,画出我们能实现的简化方案图。老王,你去联系我们在西安、宝鸡的兄弟单位,看能不能找到一些电子管、示波器之类的旧货,或者认识这方面的能人巧匠!老耿,”他转向一直旁听的老耿,“你带人配合,需要加工什么零件外壳,用土办法也要给我铣出来!”
一场以“土法上马,攻克探伤难关”为口号的技术突击战就此打响。指挥部腾出了一间旧仓库作为“探伤技术攻关小组”的实验室兼车间。没有现成的压电晶片,他们设法找来一些特殊的石英晶体和压电陶瓷片尝试替代;没有精密的信号发生器和高频放大器,周科长带着几个无线电爱好者出身的工人,从旧电台和仪器上拆零件,用最基础的电路知识进行拼装调试;示波器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西安某研究所淘换来的一台老掉牙的苏制产品,屏幕小且不稳定。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第一百六十章:淬火之歌(第2/2页)
秦工则带着焊接班的骨干,用废钢板制作了带有各种人工缺陷,如钻孔、刻槽的试块,作为校准和测试的“标尺”。
谢继远几乎一有空就泡在这个充满机油、焊锡松香和旧电子设备特有气味的仓库里。他不再是发号施令的指挥,更像一个专注的学生和坚定的支持者。他仔细聆听周科长讲解波形判断,看秦工演示如何根据反射波的位置和幅度推断缺陷大小和深度,甚至亲手尝试操作那台粗糙组装的探头在试块上移动。
失败是家常便饭。电路啸叫、没有信号、波形杂乱无法辨认……挫折感时常弥漫在这个狭小的空间。一次关键的电路调试再次失败后,周科长沮丧地摘掉眼镜,揉着通红的眼睛:“谢指挥,也许……也许我们真的应该等进口设备。”
谢继远没有立即回答。他走到窗边,望着远处已初具规模的厂房钢结构,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他想起父亲笔记本里,记载着在极端困难条件下,如何用最简陋的工具修复关键通讯设备的故事。他转过身,从随身挎包里拿出那个用红布包裹的黄埔佩剑,轻轻放在堆满图纸和元件的桌子上。
“同志们,看看这个。”他解开红布,剑鞘沉默。“这是我父亲留下的。它经历过战火,见证过比我们眼前更严峻的绝境。那时候,前辈们手里有什么?不就是坚定的信念,和不甘受制于人的志气吗?我们今天搞建设,搞工业,难道就比他们差?进口设备再好,也是别人造的。我们这一步闯过去,哪怕造出来的东西笨一点、糙一点,但它是我们自己的!是‘706’的骨气!”
剑,静静地躺在那里,冰冷而坚硬,却仿佛有一种无形的热量散发出来。秦工重重地拍了下大腿:“干了!不就是几个波形吗?老子跟焊缝打了半辈子交道,不信摸不透它的脾气!”周科长重新戴上眼镜,眼神恢复了锐利:“谢指挥,我们再调整一下接收放大电路的设计,可能是阻抗匹配的问题……”
转机在一个寒冷的凌晨出现。当周科长再次接通那台由无数旧零件拼凑起来的“仪器”,探头扫过一块带有人工平底孔缺陷的试块时,那台老旧的示波器屏幕上,第一次清晰地跳出了一个与正常回波截然不同的反射信号!虽然波形不够完美,噪声也大,但那确确实实是缺陷的回波!
“成了!看到了!”小李第一个跳起来,声音都变了调。仓库里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欢呼。秦工抢过探头,颤抖着手反复测试了几次,激动得老泪纵横:“对!就是这个!深度、大小,都能估个**不离十!”
这台被戏称为“陇西牌”的简易超声波探测仪,很快投入了试用。它笨重、调节繁琐、需要经验丰富的人员仔细判读,但它确实能发现大多数严重的内部缺陷。结合改进后的X光检测和严格的工艺纪律,焊接质量和大型毛坯的粗筛得到了有力控制。
在又一次成功检测出一个隐藏在厚壁铸钢件深处的夹渣后,谢继远抚摸着那台粗糙仪器冰凉的外壳,对攻关小组的成员们说:“这机器唱出来的‘歌’,也许有点杂音,不那么悦耳,但它是我们自己的‘淬火之歌’!它淬炼的,不仅是合格的钢构件,更是我们自力更生、勇于创新的精神!”
厂房骨架继续向上生长,焊花如节日焰火般璀璨。而在那间旧仓库里,“淬火之歌”的旋律并未停歇,它正被不断改进、完善,与远处宏大的建设交响乐共鸣,共同诉说着一个关于钢铁、意志与智慧的故事。谢继远知道,未来的道路上,“淬火”的考验还会以各种形式出现,但他和“706”的建设者们,已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节奏和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