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寅进言道:“陛下!今国祚虽稳,暗伏隐忧,若论二十年长治之计,必当从体制处根本改易!臣不揣冒昧,敢献四策,愿以肺腑剖陈!
其一,当破党锢、清仕途、正赋税!方今儒林之党,假讲学之名,行结党之实,科场为其垄断,贤路为其阻塞!非其党羽者,纵登金榜,亦难膺要职;更甚者勾连豪强,隐田匿产,偷漏国课有如蚕食!致国库空虚如洗,民力
困顿如泥,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臣请陛下选官之制,于科举之外广开荐举之门,但所举贤才,必经兰台寺核其实绩,凡徇私授受者,以欺君论罪;再并行税赋之革,遣专员遍历州县,严查士族田产,立限造册,绝其欺隐,按户定籍以防官绅勾连。如此,
仕途可清,赋税可实!
其二,当拆勋网、杜援引、绝结党!今勋贵子弟,凭门荫踞显要,恃戚谊据津要。寒门俊杰纵有管乐之才,亦如困兽入樊,寸步难行!
臣请陛下立规,勋戚任职,宗亲故旧不得同省共部,私相荐举者斩;再定考绩新规,官员黜陟唯以治行定其优劣,责成吏部会同兰台寺共勘,勋贵敢置喙者,以干政论!
效宋太祖释兵权之法禁勋贵干政,免蹈五代乱局;更严联姻之禁,凡勋贵与朝臣结亲,必奏报朝廷明载于册,违者满门抄斩!可绝其抱团乱政之阶!”
其三,擢新锐,培羽翼,授实权。陛下欲行非常之政,必赖非常之人。当于诸子监及寒族俊才之中,简拔忠贞干练、锐意进取之士,不拘资历,不囿门户,授以机要之职,付以州县之权,使其为陛下耳目爪牙;于朝堂博弈中
分儒党、勋贵之势,于地方实务中历练才干,渐成股肱,拱卫中枢。
其四,抑兼并,均田土,安民生。土地兼并,乃流民之源,祸乱之根。勋贵门阀,占田无度,小民失所,转死沟壑。当早定限田之法,严设勋贵占田上限,凡逾制之田,尽数充没官府,分授无地流民耕;汉之董仲舒“限
民名田”之议,以固本安民。
若此四策得行,儒林党锢可破,勋贵私网可除,土地兼并可息。吏治得清,贤路得通,赋税得实,民心得安,则国本自固!此之为二十年之计。”
正顺帝闻言,心中大善,既震惊于林寅这般见识与理解,又感叹国事终得可用之才。
帝目光灼灼问道:“依爱卿所言,可有百年之计?”
“三十一河变,六十一甲子,此乃天道循环,人力所不能及。臣实不敢欺君,妄言百年之策。”
正顺帝倒也闻过则喜,如今求贤若渴,对这般实话竟也能全然接受。
但他仍想再探一探林寅的见解极限,遂追问道:
“若天假朕以年,活至百岁,爱卿可有保我大夏百年昌盛之策?”
林寅闻言,目光深邃般引经据典道:
“陛下,纵然如此,亦恐难免人亡政息之虞。此乃千古不易之理。大凡创业之初,君臣无不聚精会神,无一人不用心,无一事不尽力,于万死中觅一生机,然及至境遇渐安,精神便不免渐弛。孟子云:“生于忧患,死于安
乐。’便是此理。
何况凡事兴一利必生一弊,待君臣求安,不思进取之时,则先前之隐患与弊端,悉数皆生,君以此兴,必以此亡。”
正顺帝闻言,犹未甘心,又道:“若朕百年之后,择子嗣中最英明决断者立为储君,悉心教导其承继大业,或可保百年基业乎?”
林寅先前听夏守忠的劝告,果然正顺帝是末代帝王中少有的励精图治者。
如今求法家拂士,以御敌国外患,此番直言进谏,帝面无愠色,反倒频频点头。
林寅心中更有底了,便接着直言进谏道:
“陛下,天道变易,人事无常,岂有万世长存之法度?秦忌诸侯之乱,故设郡县,然而终因苛暴失民,亡于楚汉之手;
汉承秦制,兼行郡国,却又酿七国之祸;汉武、宣帝削藩于内,严防宗室,孰料祸起萧墙,终为王莽外戚所篡;光武中兴,魏晋承袭,皆对前朝积弊有所防范,然仍有难以逆料之隐患骤发;
唐太宗虑及前之失,力矫宽纵,行府兵,均田,却终因藩镇坐大,均田崩坏而致乱;宋太祖鉴五代藩镇之祸,收兵权,抑武人,却终致武备废弛,亡于胡虏铁蹄……………
这并非他们不擅长谋划的缘故,而是天道之事,实难以人力穷尽。或者说这是,善谋于人,拙谋于天。”
正顺帝沉默片刻,带着一丝对宿命的探问,缓缓言道:“既如此,我大夏社稷,莫非终将朽坏,再无良方可挽天之将倾?”
林寅心中也颇感无奈,这天下大势,分分合合,本是不易之规律,只是正顺帝不愿接受罢了。
此刻,既无法说真话,又不能说假话,林寅只好给正顺帝来些心理按摩。
“古代的圣人,知道后世的变化,并非只靠智谋和人力能够顾虑周全的,因此不敢仅仅只是肆意玩弄权谋诡计;而是施仁政于万民,积德行于上苍,如此,人心归附,天命自安,这才是百年之正道。”
正顺帝这才散了眉间密布的乌云,露出欣喜之色。
“你这话说的实在,孔循仁也举荐的好!远迈甲等,名不虚传!既有经世济国之才学,又有洞悉天道之慧眼,更难得一片赤诚,无半分虚伪造作。人坦荡如此,言坦诚若斯,朕心甚慰!虽有些不敬之语,朕谅卿实心进言,不
做怪罪了。
林寅闻言,深深一揖:“臣谢陛下不罪之恩,更谢陛下知遇之明!”
正顺帝仍沉浸在治国大略的谋划之中,问策道:“爱卿以为,儒林与勋贵,何者更为大患?”
“儒林为重,勋贵为先。”
“哦?愿闻其详。”
“儒林党人数广泛,遍及全国,朝廷的事需要他们办,他们的问题也不全在吏治,实乃体制之弊。
而勋贵人数虽少,其势却根深蒂固,盘踞枢要,侵夺民利,壅塞贤路。勋贵之害,尤在结党营私、尾大不掉。
然而一鲸落,万物生,若能铲除勋贵,则权柄归公,财货入府,贤路大开。因此前者为根本之重,而后者为破局之先。”
正顺帝闻言,心中不由得大悦,一时只觉果真是少年英才。
原来这谋臣之道,贵在君臣相知,风虎云龙。
林寅深知,这为君者,相较于智计卓绝之人,更喜那顺承其心意、宏图其大业之辈。
正顺帝眼中精光一闪,捻须笑道:“爱卿可敢做孤臣?”
林寅一时汗流浃背,这连科举还没考呢,正顺帝就已经打起了自己的主意。
但此刻也并无选择,只好硬着头皮顶上了。
“臣只想做孤臣!”
“哦?”正顺帝眉峰微挑,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林寅。
“方今朝堂之势,儒林结党营私,把持清议,阻塞寒族;勋贵盘根错节,兼并土地,内外勾结,祸国害民!不屑与其为伍。若能以此身化为陛下手中利刃,扫二蠹于宇内,还清明于朝纲。为陛下鞠躬尽瘁,臣亦不胜荣幸之
至!”
正顺帝闻言,先是一怔,随即放声大笑,笑声在养心殿内回荡,透着一股冷峻的威严与难以言喻的畅快,捻须摇头道:
“好!说得好!痛快!朕还记得,爱卿当日在那诸子监辟雍殿上,应答之间亦是这般锋芒毕露。我得仁守,如鱼得水呐!”
正顺帝此刻心中大慰,此人不仅思维高远,洞悉时弊,更能实干,还是忠臣之后,亲信所荐,实乃天赐臂助。
夏守忠见状,满脸堆笑地逢迎道:“恭喜万岁爷!贺喜万岁爷!得此经天纬地之才,忠肝义胆之士辅佐,实乃陛下圣德感召,天佑我大夏啊!”
正顺帝龙颜大悦,袍袖一挥:“此番奏对,剖析时弊,献计献策,深得朕心!朕重重有赏!说吧,想要些什么?”
林寅忙躬身道:“陛下,臣不过动动嘴皮,略陈陋见,实无尺寸之功,断不敢妄领陛下厚赐……………”
“诶,爱卿休得过谦,朕向来赏罚分明,说得好便是说得好!”
林寅知这吏治之事,早晚必行,他是个胸怀天下,心系红颜之人,断不能忍受这金银沦落旁人之手,任其凋零。
“臣斗胆,若他日臣真为陛下整顿吏治、清理积弊,做了那孤臣,若有罪臣之女眷,臣好酒及色,斗胆恳请陛下,能否恩准臣自择收其入府为婢妾?也算给她们一条生路。”
正顺帝与夏守忠闻言,俱是一愣,随即都有些忍俊不禁。
正顺帝指着他,哭笑不得地摇头道:“你呀你......真是个奇人异士!此事有违朝廷体统,朕断不能明旨允诺于你。但你若执意如此,朕也不会因此等私德小节怪责于你。”
林寅何等机敏,立刻明白了这便是某种意义上的默许。
这等难登台面之事,帝王又如何能明言许可?心照不宣便是了。
“臣谢陛下隆恩!”
正顺帝挥了挥手,笑道:“且退下罢。夏守忠,传孔循仁来见。”
“臣告退。”
夏守忠领着林寅出了养心殿,便差了小黄门去传孔循仁。
林寅复行几步,回过味来,他才惊觉背后凉飕飕一片,全身已被冷汗浸透。
方才殿中一番奏对,字字句句如履薄冰,尤其是那“孤臣”二字,更似千钧重担压顶而来。
只是这朝局错综复杂,上有太上皇掣肘制衡,下有儒林勋贵盘根错节,积弊亦是数十年沉疴,到底能整顿多少?
纵然他智计百出,此刻一时也难以言明,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