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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魏风华 第六百六十六章 远行(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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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东有扶苏 分类:仙侠武侠 更新时间:2025-07-21 02:10:34 来源:源1

兴庆府的冬,凛冽干燥,风卷着细碎的沙砾,抽打着宫墙厚重的青砖,发出单调而执拗的沙沙声,如同无数只手在剥蚀着这座复国未久的都城最后一点温润。

宫城深处,文华殿内,烛火通明,却驱不散那股渗入骨髓的寒意,西夏的宰相夏则坐在宽大的书案后,面前堆积的奏折如同连绵的沙丘,每一份都沉甸甸地压着西夏复国后难以喘息的现实。

他批阅的速度不快,每一份都看得极仔细,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那张曾经意气风发、如今却已刻上岁月与风霜的面庞上,没有太多表情,只有一种近乎机械的专注,烛光在他深邃的眼窝里投下浓重的阴影,鬓角那缕突兀出现的刺眼白发,在明暗间愈发清晰。

一份来自东边的军报被他拿起又放下,西京道都已经被魏国收复了,如今西夏的旁边就剩下一堆辽国的残兵败将,不知道是不是意识到没办法收复西京道,也没办法回到草原,所以他们将目光投向了西夏--在清水河附近,这些一败涂地后红着眼睛想要抢一把的辽国残兵已经和西夏的军队僵持一个多月了。

西夏前线六万大军,耗费钱粮无数,面对辽国西京道如今那点残存的、人心惶惶的溃兵,竟连一条小小的河流都快守不住,战损的数字触目惊心,将领的辩解苍白无力,夏则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桌面上敲击着,发出沉闷的笃笃声--这不是第一次了,自从魏国收复西京道,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到北伐上京后,这样的“僵持”与“失利”几乎成了常态,党项勇士的血,似乎真的在亡国后的十几年里,被辽人的铁蹄和压迫磨掉了最后的锋锐。

他闭上眼,仿佛能听到战场上党项士卒面对辽人骑兵冲锋时,那压抑不住的低沉惊呼和混乱的脚步声,不是没有血性,而是...根子里的某种东西,好像断了,这感觉比当年复国无望时的绝望更让他心寒,绝望尚有奋起一搏的悲壮,而如今这种绵软无力的困顿与僵持,更像是一种缓慢的窒息。

另一份奏折来自户部,字里行间都透着焦灼与无奈,国库已经半空了,复国初期的豪情早已被现实碾碎,为了供养那支打不出去的军队,为了维持这个百废待兴的国度的基本运转,为了填补魏国驻军那“合理”的开销,西夏几乎榨干了每一寸土地、每一个子民,征调粮草的文书发下去,回应的往往是地方官哭诉民力已尽、民怨渐起的奏报,夏则提笔,在奏折末尾批下“着令肃州、甘州再行筹措,务必保障前线冬衣粮秣”,笔锋依旧沉稳,心却沉得更深,他知道,这道旨意一下,肃州和甘州这两个西夏腹地仅剩的富庶之地,恐怕也快被掏空了。

还有一份,是工部关于修缮宫城几处破损殿宇的请求,数额不大,但在这捉襟见肘的时候,任何额外的支出都显得格外刺眼,夏则几乎能想象到,这份奏折递到陛下面前时,她那微微蹙起的眉头,以及下意识盘算这些钱堆起来能有多高的心思,他提笔,毫不犹豫地写下“驳斥”二字--复国,不是为了重现当年西夏王宫的奢华,而是为了给活下来的党项人争一条活路,体面?在生存面前,一文不值。

如今已经很难从魏国要到援助了,如果不是归还了河套平原,让魏国破天荒地翻了几倍今年的朝贡,也许京城都快出现饿死在街头的身影--这并不夸张,实际上西夏如今的财政情况只会比想象中更坏,辽国占据这里的十几年间,简直把地皮都刮完了几层,就算复国,就算夏则已经穷尽心力想要让百姓的日子过好一点,可这种穷困潦倒的现状远远不是几年就能改变的。

放下笔,夏则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他靠向椅背,揉了揉因久坐而酸痛的眉心,目光投向窗外,天色灰蒙蒙的,宫墙内几株枯瘦的老梅,枝桠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倔强地挂着几朵将开未开的花苞,殿内炭盆烧得不算旺,空气里弥漫着干燥的木炭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墨香。

这里是西夏的心脏,是他耗尽半生心血、燃烧一切执念才重新搏动起来的心脏,殿外守卫的禁军,对他投来的目光是发自内心的崇敬与敬畏,在如今的西夏,宰相夏则的威望,甚至隐隐凌驾于那位年轻的女帝之上,是他,从历史的尘埃里拾起了西夏的残骸;是他,在魏辽两大巨兽的夹缝中,为党项人寻得了一线生机;是他,用尽手段,将那个流落魏国的小侍女,推上了这象征复国的王座。

然而,这煊赫的权势,这万人之上的地位,他真的在意吗?

他端起桌角早已凉透的粗瓷茶杯,抿了一口苦涩的茶汤,目光掠过堆积如山的奏折,掠过空旷肃穆的大殿,最终落在那摇曳的烛火上,火焰跳动着,映照着他古井无波的眼眸深处,他的目光最后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际,那里,一只孤鹰正逆着凛冽的风沙,艰难地盘旋,最终消失在铅云深处。

十八年了。

从那个国破家亡、血火焚城的雨夜,从背着襁褓中那个小小的、烫得像块炭火的生命,跌跌撞撞逃出已成炼狱的宫城开始,到隐姓埋名,混迹于魏国底层,像条野狗般在鄙夷与追索的夹缝中挣扎求存;再到一点点聚拢散落的党项遗民,用谎言、阴谋、甚至是他最不齿的卑劣手段,编织一张复国的大网...十八载光阴,山河跋涉,呕心沥血,无数次在绝望的边缘徘徊,无数次用“复国”二字硬生生将濒临崩溃的神智拽回。

终于,他等到了,魏辽相争,西北空虚,他抓住了那稍纵即逝的缝隙,用那个被他亲手推上神坛、也亲手推入漩涡的女孩作为钥匙,强行撬开了紧闭的国门,让“西夏”这个早已被世人遗忘的名字,重新钉在了西凉这片饱经风霜的土地上。

复国了,梦寐以求的夙愿达成了。

可然后呢?

复国后的西夏,像一件勉强缝合起来的破旧衣裳,处处漏风。国库空虚得能跑马,民生凋敝得如同秋后的荒草,辽国的阴影如同跗骨之蛆,从未真正远离,而更沉重的,是头上那柄名为“大魏”的悬顶之剑--它允你复国,供你粮械,助你抵挡辽人,甚至默许你占据定州为都,可这一切的慷慨与“庇护”,背后是冰冷的驻军,是无孔不入的锦衣卫密探,是随时可以勒紧你咽喉的商路命脉和粮秣供给。

夏则比任何人都清楚,西夏的复生,是建立在魏辽两大巨人角力的夹缝之中,是魏国那位靖王顾怀,为了北伐大业,为了在辽国西线钉下一颗钉子,才默许了西夏的存在,甚至推波助澜。这颗钉子如今看来,锈迹斑斑,远不如预期中锋利坚韧,但好歹是钉在那里了。

他想起那位靖王顾怀在西夏旧都定州,坐在冰冷的龙椅上,看向莫莫时,那瞬间柔软又瞬间冰封的眼神,那眼神里,有思念,有愤怒,有不解,更有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清醒。

顾怀知道--夏则无比确定,顾怀从一开始就明白,莫莫未必是真正的西夏皇族血脉,他默许这一切,甚至默许将莫莫推上那个位置,只因为当时的局势需要西夏这面旗帜,而现在,辽国已灭,魏国如日中天,他挟着旷世武功,即将走到权力的巅峰,他还会容忍西夏这个建立在“谎言”和“利用”基础上的藩属国,继续占据着西凉的战略要地,甚至...占据着他心尖上的那个人吗?

夏则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弯了弯,形成一个苦涩的弧度,他从不后悔当初的选择,为了复国,他可以将灵魂卖出去只需要一个好价钱,可以将一个无辜的女孩卷入命运的洪流,可以背负万世骂名,这是他的宿命,是他对那片浸透祖先鲜血的土地,对那些在亡国之夜哀嚎消散的亡魂,最后的交代。

可党项人,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能纵横河套、与魏辽鼎立的党项了,亡国的屠刀,十几年的奴役,早已磨平了太多棱角,抽走了太多的脊梁,如今的复国,更像是在魏国默许下、依靠着魏国力量维系的一场幻梦。

魏国需要西夏做什么?在西线牵制辽国,分担压力--可西夏做到了吗?做得一塌糊涂。

若非魏国西凉边军关键时刻顶上去,西夏恐怕早已被辽国西京道那点残兵败将反推回来,成为天下笑柄,魏国那位靖王顾怀,夏则太了解了,那是个念旧情的人,因为莫莫的关系,他对西夏有份特殊的容忍,但这容忍是有限度的,当西夏的存在,从助力变成累赘,甚至在辽国被灭的今天,西夏可能在未来成为隐患时,以顾怀的性格和手腕,他会怎么做?

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吞并。

这个冰冷的词在夏则心头滚过,没有激起惊涛骇浪,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他早已预见到了这一天,从他决定带那个小侍女回到这里,将西夏与魏国那位权柄日重的靖王强行捆绑在一起时;从他亲自前往魏**营,面对顾怀那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意,提出那个看似平等实则将西夏命运彻底交托的交易时;他就隐隐看到了这条路的尽头。

区别只在于,这吞并是以一种相对温和、体面的方式完成,还是以一种血火交织、玉石俱焚的惨烈落幕。

夏则的目光再次落在那跳跃的烛火上,火焰燃烧自己,照亮方寸,最终化为灰烬,他的一生,何尝不是如此?为了复国这个执念,他早已将自己燃尽,状元郎的锦绣前程,家国破灭后的隐忍蛰伏,十几年如履薄冰的算计与奔走,将一个小女孩推上风口浪尖的愧疚与决绝...这一切,都只为看到西夏的旗帜重新飘扬在西凉的土地上。

然而,复国之后的路,该如何走?他耗尽心血点燃的星火,难道终究只能在这凛冽的西北风中,挣扎着闪烁片刻,然后被更强大的力量无情碾灭,连同这片土地上刚刚燃起一丝希望的党项人,一同化为历史的尘埃?

不,不该如此。

夏则的眼神重新凝聚,他推开茶碗,目光扫过殿内陈设--朴素的,甚至有些简陋的陈设,处处透着从女帝那儿扩散出来的风气,深入骨髓的节俭,也透着这个国家捉襟见肘的窘迫,这份窘迫,是枷锁,却也可能是...生机。

他心中那个模糊的、关于西夏最终命运的轮廓,在无数次批阅公文、权衡利弊的间隙,在无数个被亡魂惊醒的寒夜里,总是会跃上心头,它并非那些年轻将领们热血沸腾幻想的“中兴祖业,开疆拓土”,也不是遗老遗少们自欺欺人的“永为藩篱,与魏共荣”。

那是一条更为艰难、也更为现实的路。

融入。

把吞并变成融入。

如同千百年间,无数消失在历史长河中的部族一样,融入那个强大的、正在冉冉升起的帝国,匈奴、鲜卑、羯、氐、羌...他们的名字或许还留在史书的角落里,但他们的血脉、他们的文化,早已无声无息地汇入了中原的浩荡洪流,成为了“汉”的一部分,区别只在于,这个过程是伴随着惨烈的屠杀与彻底的征服,还是在相对平缓的岁月里,通过通商、通婚、文化浸润,最终水到渠成。

能成功么?

大概是能的,没有魏人能拒绝西夏如此彻底的融入,甚至于成为大魏的一部分。

唯一需要考虑的,就是愿不愿意了。

一个不那么血腥,不那么残酷的结局,让党项人,让西夏这个名字,以一种相对体面的方式,成为大魏帝国边疆版图上的一道独特印记,最终消融其中,让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能摆脱“亡国奴”的阴影,过上相对安稳、富足的生活,子孙后代不必再为“复国”这个沉重的幻梦流血牺牲。

为此,西夏必须彻底放弃任何不切实际的野心,必须将自己牢牢绑定在大魏的战车之上,成为大魏向西拓展的忠实臂膀,成为维护丝路畅通、弹压高原吐蕃、经略西域的前哨,用忠诚、用实用价值,来换取生存的空间和时间,用一代人,甚至两代人的谨小慎微、俯首帖耳,才能换取血脉延续、文化存续的可能。

代价?自然是失去“国”的独立地位,可一个夹缝中求生、仰人鼻息的“国”,又算哪门子真正的独立?与其守着虚名在恐惧中等待屠刀落下,不如主动拥抱那不可抗拒的洪流,为子民谋一条生路,也为党项这个族群,留下一丝在更广阔天地里繁衍生息的火种。

夏则偶尔会想,这或许,才是他能给那些亡魂,给自己耗尽的一生,最实际、也最无奈的交代。

可真的要这样做么?他用了十八年才让西夏重新屹立在这片土地上,这么做是不是在否定自己的一生?

“宰相大人!”一个略带急促的声音打破了殿内的沉寂。殿门被推开,带进一股凛冽的寒气,一名身着西夏将领服饰的年轻人大步走了进来,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尘土和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他是夏则这两年着力培养的年轻人之一,身上还带着党项贵族子弟特有的锐气,只是这份锐气在东线屡屡受挫的战事中,已磨去了不少棱角。

夏则抬眸:“什么事?”

年轻将领站直身子,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禀大人!刚得的密报!大魏靖王顾怀的车驾,已过凉州!正沿河西官道,直奔我兴庆府而来!最迟后日午时便能抵达!”

这个消息像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殿内侍立的秘书郎和宦官们瞬间屏住了呼吸,眼神惊疑不定地交换着,靖王顾怀!那个一手覆灭辽国,让整个西夏都陷入狂欢的男人!不知道多少党项人在听到前些日子传过来的这个消息时,喃喃着辽国的灭亡和他的名字,他亲临西夏国都?所为何来?是为巡视藩属?是为问责西线战事不力?还是...为了陛下?

夏则握着笔的手指微微一顿,墨汁在笔尖凝聚,最终滴落在摊开的奏折上,洇开一小团浓黑的污迹,他浑然不觉,只是缓缓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殿宇厚重的墙壁,投向东南方风沙弥漫的官道。

终于...来了么?

意料之中,却又仿佛等待了太久,顾怀平定辽国,终归是要处置西夏,还有接走莫莫的...这是夏则心知肚明的事,只是没想到,他会亲自来,而且来得如此之快,如此...直接,是辽国覆灭的余威让他再无顾忌?还是西夏在他眼中根本不是一个值得提防的对象?

“宰相大人?宰相大人!此乃天赐良机!”年轻将领并未察觉夏则瞬间的失神,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狠厉,“那顾怀如今是大魏实质上的无冕之皇,更是魏国擎天之柱!他孤身深入我西夏国境,护卫薄弱!只要我们在兴庆府...只要安排得当!无论是‘意外’还是‘暴病’!只要他死在这里,魏国必然大乱!新帝年幼,根基不稳,北境、江南、朝堂,各方势力必起纷争!届时我西夏便可趁势而起,联络西域诸国、吐蕃残部,甚至可与草原辽国残部结盟!西凉、河套、乃至关中...未尝不可图之!这才是西夏真正的复国之路啊!复我大夏祖业荣光,就在今朝!”

殿内一片死寂,秘书郎们脸色煞白,惊恐地看着年轻将领,又偷偷望向夏则--刺杀大魏靖王?还是在对方亲临藩属国都的路上?他们听到了这个消息,是不是一旦宰相大人点头,他们就会被...

夏则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连眼神都未曾波动一下,他看着年轻将领那张因激动而涨红的脸,看着那眼中跳跃的、不知天高地厚的火焰,心中涌起的并非愤怒,而是一种深沉的、近乎悲悯的...绝望。

西夏的未来...难道真的要托付给这样的年轻人么?靠着一腔被失败和屈辱扭曲的热血,靠着对力量对比毫无概念的狂妄臆想?

他缓缓放下笔,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让年轻将领激昂的话语戛然而止。

“未尝不可图之?”夏则的声音响起,不高,“拓跋将军,你告诉我,图什么?图魏国百万带甲之士顷刻间踏平兴庆府,将你我,将城内城外数十万党项男女老幼,尽数屠戮殆尽,鸡犬不留?”

“图西域那些墙头草般的小国,一听辽国灭亡,中原也大乱,立刻倒戈相向,争先恐后地扑上来撕咬我西夏的尸体,以图东进?”

“图吐蕃那些散沙般的部落,会为一个连西京道辽国残兵都打不过的西夏,去对抗一个刚刚踏平了上京龙庭、覆灭了庞然大辽的恐怖帝国?”

“还是图草原上那些苟延残喘的辽国败犬,会真心实意与一个自身难保、又曾助魏攻辽的西夏‘结盟’?”

每一个反问,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年轻将领的心头,他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眼中的火焰如同被冷水浇灭,只剩下错愕与茫然。

顾怀死了,大魏确实会乱,天下鼎定的态势也会变得扑朔迷离,但大魏的愤怒,西夏...真的承受得起么?

“宰相大人...我...”他想辩解,却发现任何言语在夏则冰冷的现实面前都显得苍白可笑。

“你以为魏国是草原上那些酋长死了就一哄而散的部落,顾怀死了,他麾下那支灭了辽国、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北境虎狼之师,就会群龙无首;他一手建立的幕府体系,会瞬间崩塌;他留在汴京、北平的那些心腹,也会坐视不管,”夏则打断他,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半分笑意,只有彻骨的寒意,“拓跋将军,你告诉我,就算我们能侥幸得手,杀了顾怀,下一刻,你猜西夏会迎来什么?”

夏则自己做出了回答。

“是魏国西凉边军倾巢而出的复仇怒火!是北境那些刚刚踏平上京、杀红了眼的百战精锐星夜西征!他们会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将兴庆府,将整个西夏,从舆图上彻底抹去!你信不信,到时候,魏军会用我们党项人的头颅,在贺兰山下垒起一座比辽国人当年更高的京观?用我们的血,染红整条黄河?”

年轻将领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夏则描绘的场景,血腥、残酷,却又无比真实,像冰冷的铁钳扼住了他的咽喉。

“光复旧疆?重现荣光?”夏则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讥诮,“靠什么?靠我们现在连辽国西京道残兵都打不过的军队?靠我们府库里连前线将士冬衣都快发不出的积蓄?还是靠你那一腔...不知天高地厚的热血?”

夏则看着他,看着这个代表着西夏未来的年轻将领眼中那被现实击碎的狂热和茫然,心中那沉郁的悲凉更甚,他缓缓转过身,背对着拓跋野,望向窗外铅灰色的天空和远处贺兰山沉默的雪顶,声音疲惫得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

“记住,复国不易,守国更难,活着,才有以后,西夏的未来...终究要靠你们这些人撑着,想想,还真是...让人绝望。”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灰暗的天空,声音飘忽,却又异常清晰:

“也许西夏的未来,不在于刀尖上跳舞,不在于火中取栗,而在于...找准自己的位置,一个对大魏有用的位置,一个能让党项血脉延续下去,让这片土地上的人,不必再经历你父辈那般炼狱的位置。”

年轻将领怔怔地看着夏则,咀嚼着这番话,脸上的茫然渐渐被一种更深的困惑和震动取代,他隐约明白了夏则话语中那沉重无比的意味,却又觉得难以接受。

“宰相大人,难道我们就只能...永远仰人鼻息?”他的声音带着不甘。

“永远?”夏则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这世上,哪有什么永远?王朝更迭,部族兴衰,本就是天道循环,我们能做的,不过是让这个过程...慢一些,平稳一些,少流些血。”

他挥了挥手,像是拂去空气中不存在的尘埃,也像是拂去了年轻将领那不切实际的妄想:“传令下去,大魏靖王驾临,乃我西夏无上荣光,着礼部即刻筹备迎驾仪典,务必隆重周全,彰显藩属之恭谨,城中道路洒扫清净,馆驿务必备齐一应所需,不得有丝毫怠慢,另,着兵部约束各部,自此刻起,兴庆府方圆五十里内,无令不得擅动刀兵。”

年轻将领浑身一震,看着夏则重新拿起笔,伏案批阅奏折的侧影,那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单薄,却又仿佛背负着千钧重担,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带着满心的震撼与迷茫,转身退出了大殿。

殿门合拢,隔绝了外面的风沙声,夏则手中的笔悬在半空,久久未曾落下,案头那滴墨痕,已彻底干涸凝固。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尘土和墨味的冰冷空气,胸腔里,那颗为复国燃烧了十八年的心,在做出最终抉择的这一刻,竟感到一种奇异的、近乎虚脱的平静。

罢了。

该来的,总会来;该还的,总要还。

他将桌案上的奏折放到一边,拿起一张空白的宣纸,沉默许久之后,他提起笔,蘸满了墨,然后在上面,工工整整地写下了几个字。

《河西归化疏》。

直到动笔的那一刻,他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推演了那么多次,所以写起来,才会如此水到渠成--这是他为西夏谋划的最后一条生路,一个需要数年甚至数十年时间才能完成的、缓慢融合的蓝图。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写完了,放下笔的瞬间,他感觉到一种已经很多年未曾出现过的轻松感觉,甚至比复国成功时更强烈,恍惚间,他彷佛又变成了当年那个年纪轻轻就春风得意,马蹄踏长街的状元郎。

很多人在看着他,喜欢拉着他喝酒的陛下,爱他才干又痛恨他浮躁性子的宰相,几个衙门里偶尔小聚的同僚,伺候了他许多年的老仆...啊,还有那个错过的女子,那个站在街旁,看着状元郎拍手叫好的女子。

他笑了笑,拿起那张宣纸,然后轻轻打开抽屉,放进去,锁好,动作轻柔,如同封存一个沉重的秘密。

“我该走的路。”

“终于走完了。”

......

夏则,字文约,灵州著姓。祖弼,夏崇宗朝参知政事;父嵬名谅,仁宗朝翰林学士承旨。则少颖悟,通经史,工辞章。仁宗乾祐二十一年,廷试擢进士第一,授秘书省校书郎,未几迁中书舍人。时国势寖微,北邻契丹进逼,则屡上疏言整军备、联魏制辽之策,多见嘉纳,然积弊已深,终难振拔。

天庆十二年,辽主以夏主拒贡为名,发上京、中京精骑二十万,会西京兵,大举入寇。夏师屡挫,都城中兴府危殆。则奉诏督粮肃州,未返而惊变骤至:辽将耶律洪破贺兰山隘,中兴府陷。宫室焚荡,宗室屠戮几尽。则闻讯南望恸哭,截发立誓:“不复故国,魂魄无归!”遂隐姓埋名,混迹流民,潜渡黄河,遁入魏境。

初匿秦州,佣书为生。后辗转关中、河南,凡十八载。其间栉风沐雨,尝冻馁濒死;更名易容,避追索如鬼魅。然其志愈坚,阴结党项遗民、失意贵胄于陇右、河西。或假商旅,输财货以聚众;或托佛事,借寺观传密信。每至寒食、重阳,则设虚位遥祭故国,涕泣陈说复国大义,闻者莫不感愤。尝谓心腹曰:“夏祚未绝,岂在疆土?在人心不死!今忍辱含垢,正待天时。”

后魏辽交兵,河北鼎沸。则察知魏欲掣辽西顾,乃决意乘隙举事。天祐元年,密召旧部会于鸣沙。时党项部众凋零,人心疑惧。则登高疾呼:“贺兰雪未消,黄河水长流!契丹主力东困,河西空虚,此天赐复我山河之时!岂效圈羊待宰乎?”遂焚香告天,以复国大将军印授骁将李新,自总筹谋。义旗初举,应者数千,旬月间连破辽戍堡七处,西凉震动。

然辽西京留守司急调精锐反扑,夏军力弱,困守鸣沙。则星夜奔袭六百里,亲赴魏兰州军司,说守将曰:“辽,魏夏共仇也!夏据河西,可断辽右臂,为魏永固西陲。今夏人浴血,独抗豺狼,魏忍坐视乎?”魏将感其诚,飞奏汴京。时魏亦需西线呼应,遂默许边军助战,输兵甲粮秣。得魏援,夏军复振,苦战半载,终克故都兴庆府。

时国复,则率百官祭告太庙,奉女帝继位。自领中书令、都督中外诸军事,总揽国政。然新夏初立,百废待兴,强邻环伺。为存社稷,则亲赴魏境,签《凉州盟约》。约内载:夏主称臣,奉魏正朔;岁贡良马三千匹、青盐十万石、沙金千斤;割鸣沙铜矿于魏;许魏置河西都护府于兴庆府侧,驻军两万,有“协防”、“督政”之权。约成,党项贵种多切齿,谓则“卖国求存”。则叹曰:“无实之虚名,何如万民之喘息?卧薪尝胆,其在此乎!”

归国后,则力行新政。汰冗官,省浮费,劝农桑,兴水利。身着粗葛,餐无兼味,府库所入尽输军前、赈黎庶。又建蕃学,译汉籍,导耕织之法。然国小力微,西京道辽军残部屡犯边,夏师数北征皆无功,反赖魏驻军苦撑。朝野诟病日甚,讥其“内政徒劳,武功尽废”。

及魏灭辽,混一北疆,威加海内。河西都护府权柄日重,魏商贾几控夏国市易。天祐四年冬,魏主巡边凉州,夏廷震怖。则知时移世易,乃闭门三日,草《河西归化疏》密呈女帝。疏曰:“...昔借魏力存国,实饮鸩止渴。今中原始平,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强抗则贺兰流血,宗庙再焚;顺归可存祀续脉,渐融华风...当去国号,内附为州,以全百万生灵。”女帝含泪用玺。

则遂持疏谒魏使,请罢西夏国号,去帝制,求置河西道,永为魏藩。魏廷嘉其识时,诏许:去“夏”国名,改“西凉路”;夏主降封“凉国公”,世镇河西;则授银青光禄大夫、河西道安抚使,仍理民政。诏下,党项旧臣恸哭祖庙者数百,斥则为“国贼”。则默然受之,唯促行归化条令。

龙兴十一年春,则感风寒,竟一病不起。临终召弟子曰:“吾十八载奔波,复一虚名;又数载经营,毁此虚名。非反复也,求活路耳!后世论我,或誉或毁,皆可。但言灵州夏则,未负河西苍生足矣...”言讫而逝,年六十三。讣闻,魏帝遣使祭,谥“文襄”。然河西父老私谥“哀忠公”,至今祠祭不绝。

史臣曰:夏则一生,裂乎两端!昔以亡国孤臣,收遗烬于绝地,十八载矢志,终使宗庙重光,此功烈也,足耀贺兰!然主政后,外托强援而自削爪牙,签城下之盟,启驻军之衅;及至献土归化,虽存生民,实亡其国。昔者借魏力复国,终赖魏力亡国,岂非谋国之大谬乎?然观辽亡后,契丹王族几无遗类,而河西晏然,党项之祀得绵延至今。则之委曲求全,使百万众免蹈契丹覆辙,其功过是非,诚难遽论。谚云“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其守约之谓欤?然以一己之智,承累世之重,欲于虎狼间觅蝼蚁生路,终不免声名狼藉,亦见小邦末世之悲也!--《西夏书事,卷一百七·臣僚三·夏则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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