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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魏风华 第六百六十七章 远行(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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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东有扶苏 分类:仙侠武侠 更新时间:2025-07-21 02:10:34 来源:源1

西夏宫城的宫城深处,被精心打理过却也难掩冬日萧索的御花园内,炭盆烧得不算旺,空气里弥漫着干燥的木炭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西北特有的、带着尘土味的清冷气息。

几株特意移栽、却显然水土不服的江南梅树,枝桠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倔强地挂着几朵将开未开的花苞,颜色寡淡,远不及记忆里江南小院墙角那一株开得恣意浓烈,假山石堆叠得勉强有了些意趣,池水早已结了一层薄冰,映着灰蒙蒙的天空,更显空旷寂寥。

莫莫,或者说,西夏名义上的女帝李继璃,就坐在池畔一方冰冷的石凳上。

她穿着厚重的宫装,素黑的底色衬着金线勾勒的简约纹路,这是西夏女帝的常服,然而那过于宽大的袖口,依然被她习惯性地攥在微凉的手心里,无意识地捻着,仿佛这样就能找回一点当初那身窄小侍女服的熟悉触感,她微微佝偻着背,不像个端坐龙椅的君主,倒更像是在山野间赶路累了,寻块石头歇脚的小丫头,她的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光秃秃的地面上,那里有几只不知从何处钻出来的蚂蚁,正艰难地拖着一粒比它们身体还大的、不知名的草籽残骸,在冻得硬邦邦的泥土缝隙里,沿着一条看不见的路线,固执地移动着。

脚步声打破了这近乎凝滞的寂静。沉稳,规律,带着一种属于读书人的从容,却又每一步都踏得无比清晰,仿佛能踩碎这冬日的冷硬。

夏则来了。

他没有穿宰相的官服,只是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衫,外罩一件半旧的玄色棉袍,在这金碧辉煌的宫苑里,显得格格不入的简朴,他的鬓角那缕白发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更加刺眼,如同岁月刻下的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痕,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以及那双眼睛里沉淀的、仿佛能洞穿一切的幽深。

他没有行礼,只是走到了石桌的另一边,在莫莫对面的石凳上坐了下来,动作很轻,没有惊扰那几只搬运食物的蚂蚁。

“陛下。”他开口。

莫莫没有抬头,目光依旧追随着那几只蚂蚁,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轻地“嗯”了一声,声音很轻,几乎被风声盖过。

又是一阵沉默,只有风声呜咽,枯枝偶尔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吧”轻响。

夏则的目光落在莫莫捻着袖口的手上,那微微发白的指节暴露了她并非表面看上去那般平静,他微不可见地叹息了一声:

“他快到了。”

这一次,莫莫捻着袖口的动作停了下来,她终于抬起头,看向夏则,那张脸比起当初在江南、在汴京时,褪去了不少微黑的痕迹,显出几分白皙,眉眼也长开了一些,柳叶般的眼睛依旧清澈,只是里面盛着的东西,不再是单纯的依赖或茫然,而是沉淀了许多复杂的、连她自己都未必能完全厘清的情绪,她的眼神很平静,没有惊讶,没有慌乱,甚至没有太多波澜。

“我知道。”她说,声音不高,仿佛在陈述一个早已了然于胸、等待许久的事实。

夏则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他预想过莫莫的反应,或许是喜悦,或许是抗拒,甚至是茫然,却唯独没有料到是这样一种近乎淡漠的“知道”。

他看着莫莫的眼睛,试图从那片清澈的湖水里找到一丝涟漪,他顿了顿,仿佛在斟酌着用词:

“陛下应该看过军报,辽国...被灭了,他这次来,是要接你回去的。”

风似乎在这一刻停歇了一瞬,御花园里死寂一片,连那几只蚂蚁都仿佛感受到了某种无形的压力,停滞了搬运的动作。

莫莫的视线从夏则脸上移开,重新落回地面,落在那几只小小的蚂蚁身上,她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弧度太小,太淡,几乎算不上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了然的自嘲,又或是某种尘埃落定的释然。

“我也知道。”她的声音依旧平静。

夏则沉默地看着她,看着她微垂的眼睑,看着她依旧带着点稚气、却已初具君主轮廓的侧脸,看着她捻着袖口的手,十八年的筹谋,半生的执念,燃烧自己才换来的复国星火,甚至于刚才一路上所想的那些未来,那些深沉的话,都在这个女子平静的“知道”面前,仿佛突然失去了所有支撑的重量,变得摇摇欲坠。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或许从未真正了解过眼前这个被他亲手推上神坛,又或者说,被他亲手拖入命运漩涡的女孩。

她不是他棋盘上那颗被动挪移的棋子。

她一直,都“知道”。

“陛下...”夏则的声音低沉下去,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平静,打破这种结局即将到来的不安感,也试图重新找回君臣之间应有的距离,然而,他后面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就被莫莫打断了。

莫莫抬起头,再次看向夏则,这一次,她的目光不再是掠过,而是直直地、平静地迎上了夏则那双深邃复杂的眼睛。

“你知道我会怎么选,对么?”她轻轻地说,语气没有起伏,“当年留下的时候我就说过,他会来接我,而我也会走。”

夏则沉默片刻,无声地笑了一下:“臣以为陛下多少会犹豫一下。”

“我叫莫莫,”她认真回应,“顾怀捡到我的时候,我叫莫莫,以前叫什么,记不清了,也不重要,在这里,”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这片萧瑟的宫苑,“他们叫我陛下,你也叫我陛下,可我知道,我不是。”

夏则静静地看着她:“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一开始。”

平静面孔下无声的惊澜涌上了夏则的心头,他所有的预想,所有的准备,都在这一刻被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彻底击碎--她知道了!她竟然从一开始就知道!她知道自己不是那个流落在外的西夏公主李继璃!她知道自己腿上那块被他说成是火焚皇宫留下的痕迹,或许真的只是顾怀带她走山路时摔进沟里留下的疤!她知道自己身上没有那块刻着“璃”字的玉佩!她知道自己不识字,本能地抗拒那些拗口的西夏宫廷礼仪...

她什么都知道!

巨大的错愕情绪和一种掉进自己挖好的坑里的狼狈感,瞬间攫住了夏则,他精心编织的谎言,他赖以支撑复国信念的“天命所归”,在这个女孩清澈见底的目光下,变得如此可笑,如此不堪一击,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了一团浸透冰水的棉絮,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的眼神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惊愕、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

莫莫看着夏则脸上瞬间变幻的表情,看着那双总是运筹帷幄、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名为“失措”的情绪,她没有得意,也没有愤怒,只是微微歪了歪头,那神情,依稀还有几分当初在山林里听顾怀讲那些奇奇怪怪故事时的懵懂。

“很奇怪吗?”她问,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今天要不要给后院的鸡多喂一把谷壳,“顾怀总说我呆,说我笨,记性差,很多事想不明白,可有些事,不用想也知道的。”

她低下头,手指地抠着石桌边缘一道细微的裂缝,仿佛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回忆:

“那天我醒过来,你找到我,看我的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走失很久的人,更像是在看...嗯...”她努力寻找着合适的词,“...看一件很重要的东西,失而复得,但又有点不一样,顾怀捡到我的时候,眼神不是那样的,他是...嗯...有点烦,又有点没办法的样子。”

“后来,你跟我讲西夏,讲皇宫的大火,讲我‘应该’是谁,你说的那些,很遥远,像顾怀有时候喝醉了,跟我讲的另一个世界的故事一样,故事里的公主,住在金闪闪的宫殿里,穿像云彩一样滑的裙子,有很多人跪着伺候,可我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她摊开自己的手,掌心朝上,那上面还残留着一点薄茧的痕迹,虽然比起山林流浪时已经淡了许多,“我的手上有茧子,是钻林子、打水、捡柴火磨出来的,我看见漂亮的绸缎,第一反应是摸一摸它有多滑,能值多少钱,够不够顾怀请人吃顿饭,或者...给我买盒胭脂。”

她抬起头,再次看向脸色苍白、眼神剧烈波动的夏则,那清澈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他精心构筑的层层外壳,直达他灵魂深处最不堪重负的角落。

“我不是李继璃,”她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说,“我只是莫莫,一个被顾怀从路边捡回去,跟着他钻林子、躲叛军、淋雨赶路的小侍女。”

如果说当初顾怀在那座军营里,和夏则说,他把他自己也骗过去了,只能让夏则无所谓地笑笑,那么这一刻莫莫的这些话,便能让这个为了复国付出和抛弃了一切的读书人,撕开所有的伪装,直面这几年以来一直掩盖过去的事实。

呵...终究只能骗得过自己么?

很难形容这一刻夏则的感觉,他曾经愚弄过那么多人,他几乎以一人之力让西夏的国祚重现在了这片土地,然而在过去的几年里,他看着那个坐在宫殿中的女孩子,不停地跟自己说,她就是西夏的女帝--不对,她必须是西夏的女帝,只有这样,彷佛才能让西夏的皇室仍有血脉存留于世,才能让复国变得有些许意义。

可她原来都知道,一直都知道,知道夏则为什么会带她回来,因为她和魏国那位坐断北境的男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知道她自己根本不是什么西夏的亡国公主,只是看着温和地教她读书写字,治政识人的夏则,心软地没有揭穿这个事实。

直到现在,时候到了,她就那么简单地、平静地说,她其实一开始就知道,她不是。

她给出了结论:“我只是一个被顾怀从路边捡回去的小丫头,他给我饭吃,给我衣服穿,带我躲雨,给我讲那些别人听不懂的故事,他给我起了名字,叫莫莫,他来接我了,所以从今以后,你不用再叫我陛下了。”

“不用再叫陛下了?”夏则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声音里充满了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被彻底击垮的疲惫,他耗尽一生心力,赌上一切,甚至不惜将无辜者拖入漩涡才实现的“复国大业”,在她口中,竟比不上那个叫顾怀的男人随意给她起的一个名字,比不上那些钻林子、躲雨的狼狈经历?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第一次迸发出近乎失控的情绪,那不再是属于宰相的沉稳,而是属于一个信念崩塌者的绝望挣扎:“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不是李继璃?那你坐在这里做什么?!穿着这身衣服做什么?!看着那些党项遗民对着你跪拜、把你当成他们最后的希望时,你在想什么?!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跟我回来?!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御花园里回荡,带着种从未有过的歇斯底里的质问,惊飞了远处枯树上几只昏鸦,扑棱棱地飞向更灰暗的天空,风似乎更大了,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打着旋儿。

面对夏则失控的质问,莫莫并没有被吓到,她只是微微缩了缩脖子,像是被风吹得有点冷,然后,她慢慢地将攥在手里的宽大袖口拢得更紧了些,仿佛想从那冰冷的丝绸里汲取一点暖意,她的眼神甚至比刚才更平静了,像一汪深潭,映着夏则的面容,却不起波澜。

“因为,”她开口,声音很轻,却奇异地穿透了风声,“你带我走的时候,没有绑着我,”她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当时的情景,“你跟我说,跟我走,去一个地方,那里有很多人需要我,那里...可能会很难,但你会教我,你说话的语气不像坏人。”

夏则愣住了,他预想过无数种答案--恐惧、贪婪、无知,甚至是她内心深处可能存在的、对权力的隐秘渴望,他唯独没有想到,竟是这样简单到近乎荒谬的理由:没有绑着她,说话不像坏人。

“而且,”莫莫低下头,“那时候...顾怀很忙,他在北境,要做很多大事,打仗,当官,跟那些很大很大的人物说话,他要去更多更远的地方,很危险的地方,李明珠...她那么好看,那么厉害,懂很多我不懂的东西,能帮他做很多事,我...我只是个小侍女。”

她抬起头,那双清澈的柳叶眼里,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一种名为“自卑”的情绪,混杂着一丝小心翼翼的委屈:“我只会做饭,洗衣服,收拾屋子,等他回家,他走的时候,我连一句‘小心点’都不敢多说,怕耽误他的时间,他在外面遇到那么多事,那么多厉害的人,我什么都不知道,也帮不上忙,我...我好像只会给他添麻烦,”她吸了吸鼻子,努力把那股涌上来的酸涩压下去,“跟你来这里,我想着,也许...也许我能学会一点别的?学认更多的字,学看那些奏折上写的是什么,学...学怎么当一个不那么笨的人,也许等我学会了,等我变得好一点了,顾怀再来接我的时候,我就不会...不会那么没用了?”

她的话语断断续续,甚至有些语无伦次,用词也简单得近乎幼稚,却让夏则愣住,那种在他身上很罕见的失控慢慢褪去,转而变成了一种萧索与平静。

她留下来,不是为了什么公主的荣耀,不是为了复国的宏愿,更不是为了权力,她留下来,忍受着宫廷的陌生与束缚,笨拙地学着那些对她而言艰深晦涩的东西,仅仅是因为...她想让自己变得“有用”一点,想让自己...能配得上那个越走越远、光芒万丈的顾怀。

这个理由,比夏则所有的权谋算计、所有的家国大义,都更让他感到震撼,也...更让他无地自容。

为什么会这样?

为了复国,他不是什么都可以做么?其实当年他就很清楚,莫莫不可能是那个他养大的公主,不是么?

为什么会这么无力和愤怒,甚至自我厌倦?是因为莫莫的眼神干净透明得似乎没有任何杂质,让倒映出来的自己那么丑陋;还是因为这几年静静地看着她笨拙地学着怎么当一个女帝,就好像...就好像她真的是自己养大的那个小女孩?

像自己的女儿一样--而自己却骗了她,她也知道自己骗了她,却从没有提起过。

巨大的沉默笼罩下来,比刚才更加沉重,风依旧在呜咽,枯枝在摇晃,但御花园里的一切声音仿佛都远去了,夏则像一尊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石雕,僵坐在冰冷的石凳上,维持着刚才质问的姿态,眼神却彻底涣散了。

他所有的愤怒、所有的质问、所有关于复国大业的沉重,在莫莫这番简单直白甚至带着点傻气的剖白面前,都显得那么...可笑,那么不堪一击。

他耗尽半生,燃烧自己,将无数人卷入漩涡,追求的“复国”,在这个女孩纯粹而卑微的愿望面前,渺小得像一粒尘埃。

时间仿佛凝固了,莫莫也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坐着,看着眼前这个教了她很多东西,像是先生也像是父亲的男人,她不懂他心中翻江倒海般的惊涛骇浪,不懂他发现到头来是自欺欺人的巨大痛苦,她只是觉得,他现在的样子,很像她第一次看到顾怀在山里累极了,倒在树下睡着时的模样--很累,很孤独,好像被什么东西压垮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夏则终于有了动作。他极其缓慢地、僵硬地抬起手,不是去整理衣冠,也不是去擦拭什么,而是用那只曾写下无数锦绣文章、也曾签署过无数冷酷命令的手,用力地、近乎粗暴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一个为了复国可以把自己变成魔鬼的男人,一个背负着千万亡魂执念行走于世间的幽灵,一个亲手将无辜者推上祭坛的操盘手...在这一刻,捂着脸,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在寒风中无声地颤抖。

莫莫静静地看着他,她没有惊慌,也没有试图去安慰,她只是看着,清澈的眼底映着夏则佝偻颤抖的身影,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她不懂他复杂的痛苦根源,但她能感受到那巨大的悲伤和绝望,就像她曾经在无数流民脸上看到过的那样,只是夏则的更深,更沉,被压抑了太久太久。

许久,许久,夏则捂着脸的手才缓缓放下,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泪痕,只有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灰败,眼神空洞地望着结了薄冰的池塘,仿佛灵魂已经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发出嘶哑破碎的声音:

“我原本是想来劝你留下。”

“我知道。”莫莫说。

“我觉得几年的时间足够亲密无间的两个人产生间隙了,也许只需要一场争吵,几句气话,或者...这里无数人的跪拜、这身沉重的宫装带来的虚荣,就能让你动摇,让你觉得,留在这个位置,被称作‘陛下’,被无数人仰望,似乎...也不错?也许你会忘记那个叫顾怀的男人,忘记那些钻林子躲雨的日子,安心地做西夏的女帝,这样,西夏的国祚至少还能延续几年,党项人的旗帜就不会倒,我...我也许就能骗自己骗得更久一点。”

莫莫想了想:“应该不会--我和他以前也吵过很多架。”

“吵过...很多架?”他重复着,声音干涩。

“嗯,”莫莫点点头,眼神飘向远处灰蒙蒙的天空,“在山里的时候,他嫌我找的柴火太湿,点不着火,会生气地凶我,说晚上要冻死了,我就不说话,把湿柴抱得远远的,再去林子里找,找到干的回来,他就不生气了,还会把烤热的饼分我一大半,”她顿了顿,“还有一次,在江南那个小城,他想把最后一点钱拿去请人喝酒,说是要打听消息,我不同意,把钱罐子藏起来了。他找不到,气得在屋里转圈,说我不懂事,耽误他大事。我就坐在门槛上守着罐子,不让他抢,后来他蹲下来跟我说,那钱很重要,关系到我们能不能在城里留下来,我就把罐子给他了,他拿着钱出门,走到巷子口又跑回来,塞给我一块刚买的、还热乎的桂花糕。”

她的叙述平铺直叙,没有任何修饰,却勾勒出那些平凡琐碎却又无比真实的画面,那些争吵,不是怨恨的累积,而是两个在乱世中相依为命的灵魂,在磕磕绊绊中寻找彼此边界、确认彼此在乎的方式。

“后来他走了,”莫莫的声音低了下去,“去北境,去打仗,去京城...每次走,我都怕,怕他回不来,怕他遇到危险,怕他在外面遇到更好的人,然后就忘了家里有个人在等他,每次他写信回来,都喜欢说些奇奇怪怪的话,说打了胜仗,升了官,认识了好多人...从来不提难处,不提危险,可我知道,打仗怎么会不难?当官怎么会不险?他是在哄我,怕我担心。”

她抬起头:“所以跟你来这里,虽然很难,要学很多看不懂的东西,要穿这么重的衣服,要听很多人说很多听不懂的话,可我觉得,至少...至少我能做点事,我能坐在这里,那些人就不会乱,你教我认字,教我批奏折,虽然我还是很笨,学得很慢,可我知道,我批过的字,盖过的印,能让肃州、甘州的人知道,上面还有人管着他们,让他们...嗯...不敢太欺负老百姓?”

夏则沉默地听着,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幽深算计,只剩下一种被彻底冲刷过的、近乎虚脱的疲惫和...一丝久违的、属于“人”的脆弱。

风在两人之间打着旋儿,卷起几片枯叶,又颓然落下,巨大的沉默如同实质,沉沉地压了下来,比这冬日的寒意更刺骨。御花园里的一切声响似乎都消失了,连远处宫墙内的喧嚣也被隔绝,只剩下心跳声在各自的胸腔里沉闷地鼓噪。

夏则看着她,无声地笑了笑。

“我的确一直在利用你,”他说,“从一开始就是,从我在京城的街头看到你,发现你可能...不,是希望你可能是那个人开始,我就在利用你,我根本不在乎你到底是谁,我只需要一个名字,一个身份,一个能让那些散落各处的党项人重新跪下来的理由,一个能撬动魏国,让顾怀不得不帮我的筹码。”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像开了闸的洪水,将那些阴暗的、不堪的算计倾泻而出,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减轻他心头的重压:“我骗了你,骗了所有人,我编造了足够证明你身份谎言,我甚至...我甚至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你就是李继璃,只有这样我才能心安理得地把你推上这个位置,只有这样我才能说服自己,我所做的一切肮脏事,都是为了‘复国’,为了‘正统’,为了那些早就化成灰的亡魂。”

“我带你回来,不是要教你什么,不是要给你什么前程,我是要利用你,利用你这个和顾怀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小侍女,去绑住他,去要挟他!去逼他为西夏输血,去让他投鼠忌器,西夏能立国,不是因为什么天命,是因为顾怀当时需要我们在西线拖住辽人,是因为他...他默许了,他容忍了!他为了你,容忍了我这个骗子,容忍了这个建立在谎言上的国家!”

“至于现在,辽国灭了,他成了这片土地上最有权势的人,他不需要西夏了,他只需要你,”夏则的声音低了下去,充满了疲惫和自嘲,“他来了,来接你了,我这个骗子...这个窃国者...这场用谎言编织的梦,也该醒了。”

“对不起,”他说,“真的...对不起,莫莫。”

他颓然地靠向冰冷的假山石,闭上了眼睛,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寒风卷起他青衫的下摆,猎猎作响,衬得他单薄的身影更加萧索。

莫莫静静地听着夏则那近乎疯狂的坦白,那些阴暗的算计,那些刻意的欺骗,那些**裸的利用...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砸向她的心湖。

然而,出乎意料地,湖面没有掀起滔天巨浪,甚至没有太大的涟漪,她只是微微歪着头,看着眼前这个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的男人,看着他紧闭双眼下剧烈颤抖的睫毛,看着他鬓角那缕刺眼的白发在风中无助地飘动。

顾怀总说她呆,说她笨,想事情慢,但有时候,最简单的心,反而能穿透最复杂的迷雾,看到最本质的东西。

她没有愤怒于被利用,没有被欺骗的伤心欲绝,她只是从夏则那歇斯底里的坦白里,从那深不见底的痛苦和绝望里,感受到了一种...很熟悉的东西。

就像...就像当初她在死人堆旁,抱着那根能刺破手的棍子时,那种铺天盖地、将她淹没的恐惧和冰冷,只是夏则的更大,更深,藏得更久,久到他自己都快忘了那是什么感觉,只能用“复国”这块沉重的石头死死压住。

冰面的寒气似乎透过石凳沁了上来,莫莫微微缩了缩肩膀,这场开诚布公的谈话,并没有想象中的轻松,反而是一种空落落的茫然。

夏则眼里的悲凉,她看得懂,像当初顾怀在山洞里发高烧,昏迷前看着她的眼神,充满了不甘和...认命,他一定很痛苦吧?为了那个“她”,为了西夏,他好像把自己整个人都烧进去了,像她以前在灶膛里添柴火,烧到最后只剩灰烬。

她留在这里,其实跟那个“公主”身份没什么关系,一开始,是害怕--害怕什么呢?害怕那群把她从京城带走的人?好像也不是,他们对她很好,比很多地方的下人还好;害怕这个陌生的皇宫?有点,但习惯了也就那样,地方大,人少,挺空的。

更多的害怕,是怕回去,怕看到顾怀身边...站着别人,李明珠,那个在苏州时就漂亮得不像话,像画里走出来的人,她说话温温柔柔的,看顾怀的眼神会发光...莫莫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会生火做饭,会缝补衣服,会擦桌子扫地,会喂鸡捡蛋,可李明珠的手会弹琴,会写字,会管着好大好大的生意,会站在顾怀身边,和他一起看那些她看不懂的天下。

顾怀总说她很重要,她知道,顾怀从来没骗过她,在山里快饿死的时候,顾怀会把最后一口吃的塞给她;在土匪窝里,顾怀会挡在她前面;在苏州的小楼里,顾怀会记得给她买胭脂...可是,重要和“喜欢”,好像不一样,顾怀对李明珠说“喜欢”的时候,她就在旁边看着,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空空的,凉凉的。

夏则把她带到这里,告诉她她是公主,要当女帝,她其实不信的,小腿上的疤怎么来的,她记得清清楚楚,但夏则看她的眼神,像顾怀当初给她半块饼时的眼神,带着一种她说不清的...善意和期望,很累,学那些拗口的词,穿那些束手束脚的衣服,坐在高高的椅子上听下面的人说好多好多她听不懂的话,但留在这里,好像...就不用立刻回去面对了。

顾怀很忙,要打仗,要当大官,要管天下,她帮不上忙,只能在家里等他,等久了,就会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只会拖后腿?像那次在山上,要不是她走得慢,顾怀就不会摔断腿,在这里,虽然笨,虽然学得慢,但这些人好像真的需要她坐在这里,那些跪在路边叫她公主的老人,眼神里的光,让她觉得,自己好像也能做点有用的事?哪怕只是当个摆在台面上的泥菩萨。

顾怀当初来定州的时候,她是想跟他走的,真的想,可是看到那些老人们的模样,听到那些将军们说着西夏快撑不下去了的话...她迈不开脚,顾怀生气了,她知道,他走的时候,连头都没回,像那次在苏州,他没带她去京城,她躲在被子里生闷气一样,只是这次,生气的人变成了顾怀。

后来偶尔写来的信,上面都说着他最近过得怎么样,她经常想,还要多久才能回去呢?翘家闹完脾气之后,并没有觉得解气,反而只会越发地想他。

而现在,他来接她了。

所以,过去的一切,好像都无所谓了。

她看着夏则,痛苦的夏则,疲惫的夏则,轻轻点了点头,接受了他的歉意。

“没关系。”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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