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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魏风华 第六百七十二章 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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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东有扶苏 分类:仙侠武侠 更新时间:2025-07-21 02:10:34 来源:源1

初春的漠北,寒意依然很重,野河的冰面尚未完全解冻,浑浊的冰凌在河心缓慢流淌,撞击着两岸残留的雪壳,发出沉闷的碎裂声,天空是洗过般的铁灰色,低垂得仿佛要压到无垠的枯黄草甸上。

草原,望不到边际的平坦草原,只有起伏的丘峦如同大地凝固的波浪,风在这里是永恒的主宰,带着刺骨的寒意,毫无遮拦地扫过每一寸土地,卷起沙尘,也卷走人身上最后一丝暖意,没有辽东的山林可以依托,没有辽阳的高墙可以遮蔽,视线所及,只有天地相接处一条模糊的灰线,在这里,方向感变得脆弱,距离感被无限拉伸,一支大军撒进去,如同水滴入海,转瞬便可能被这片广袤的苍茫吞噬。

这便是魏国将追剿辽国残部、擒杀太子耶律崇这烫手山芋,丢给女真人的缘由,中原的步卒阵列,精良的火器,在这无边无际的草原上,面对来去如风、熟悉每一处水源和牧场的草原骑兵,其笨拙与消耗,足以拖垮任何一支试图深入的大军,后勤线?那更是痴人说梦,唯有女真,这群生于苦寒、长于狩猎、自带干粮--或者说,习惯了就地劫掠的野人,以其惊人的耐力和对恶劣环境的适应力,才能如跗骨之蛆般,死死咬住辽国残部逃窜的尾巴。

野河的河滩上,散乱地扎着数不清的毡包,没有整齐的营盘,没有坚固的栅栏,只有疲惫的战马打着响鼻,垂头啃食着刚冒芽的草根,披着破烂皮袍、甚至赤着上身的女真汉子们,三五成群地围坐在将熄未熄的篝火旁,火上架着剥了皮的黄羊,油脂滴落,嗤嗤作响,腾起带着焦糊味的青烟。

没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和牙齿撕咬半生肉块的闷响,偶尔夹杂一两声压抑的咳嗽,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汗臭、马粪和未散尽的硝烟混合成的气味,几个脸上涂着干涸血污的伤兵,蜷缩在避风的河岸凹陷处,眼神空洞地望着浑浊的河水,伤口在肮脏的麻布下隐隐渗着脓血。

这就是金国倾尽最后精锐、深入草原腹心追击辽国残部的大军,野性未驯,坚韧如荒草,却也像荒草一样,在远离根基的苦寒之地,显出被风霜摧折的憔悴,他们习惯了白山黑水的密林与雪原,习惯了依托辽阳坚城劫掠四方,在这空旷得令人心悸、毫无遮挡的草原上,与那些骑着快马、熟悉每一道山梁每一条溪流的契丹人追逐缠斗,每一步都踏在陌生的、带着敌意的土地上。

几个金国猛安聚在河边稍避风处,沉默地用小刀割着风干的肉条,塞进嘴里费力地咀嚼,他们的眼神扫过河对岸更显荒芜的草场,又落回自己这群几乎与野人无异的士卒身上。

“妈的...这鬼地方,”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猛安啐出一块咬不动的筋腱,声音嘶哑,“比白山的雪窝子还邪性,风刮得骨头缝都疼。”

“魏人倒是会挑地方,”另一个稍显年轻的猛安,用皮囊灌了口浑浊的河水,冰冷刺得他龇牙咧嘴,“让咱们钻这冰窟窿,他们自己缩在定北府烤火享福,追那耶律崇?追了几个月,毛都没摸到一根!尽啃沙子喝风了!”

“少说两句,乌尔泰,”年纪最长、须发已有些灰白的猛安沉声道,他叫巴图鲁,是完颜阿骨打最倚重的猛安老将之一,目光扫过河面,带着一种近乎野兽对环境的警惕,“魏国只要结果,草原太大,魏人的骑兵进来,补给跟不上,马也跑不赢地头蛇,咱们女真...天生就是钻林子、追猎物的命,这活儿,他们干不了,只能咱们干。”

这话在理,却透着无奈,魏国打下辽国两京四道,气势如虹,为何不乘胜追击,彻底扫灭耶律崇的残部,永绝后患?原因就在这片看似空旷、实则杀机四伏的草原,魏军主力以步卒、火器见长,依赖漫长的补给线,深入草原,脱离了城池堡垒的依托,面对熟悉地形、来去如风的草原骑兵,极易陷入被动,甚至可能被拖垮,而女真,这些白山黑水里钻出来的野人,耐苦战,能就地补给,又有相当数量的轻骑,正是眼下深入草原、持续追剿的最佳耗材。

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骑快马冲破风沙,直奔营地中心那顶稍显完整些的、用抢来的上好牛皮缝制的帐篷而去,马上骑士背插代表紧急军情的红翎,浑身尘土,嘴唇干裂出血。

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着那骑士,嘈杂的营地瞬间安静了几分--不是前方的军情,方向不对,是从南边来的--辽东?

巴图鲁眉头皱得更深,放下手中的肉干,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都警醒点。”

他迈步向王帐走去。

王帐内弥漫着浓重的羊膻味和血腥气,完颜阿骨打赤着精壮的上身,只披着一件熊皮大氅,盘坐在厚厚的地毯上,他面前的矮几上摊开一张简陋的草原地图,上面用炭笔画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圈和箭头,他手里把玩着一柄镶嵌着宝石的黄金匕首--那是从一个死忠于辽国的大部酋长脖子上摘下来的战利品。

帘子被掀开,带进一股寒风和尘土,信使扑倒在地,双手呈上一个密封的铜筒,声音嘶哑:“大王!定北府枢密院...八百里加急!”

完颜阿骨打眼神一凝,接过铜筒,拇指用力一按机括,“咔哒”一声弹开,他抽出里面卷得紧紧的、盖着鲜红“北平行省枢密院”大印的绢帛文书,缓缓展开。

帐内只有火盆里木炭燃烧的噼啪声,以及信使粗重的喘息,巴图鲁和其他几个闻讯赶来的猛安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他们的王。

完颜阿骨打看得很慢,他汉话流利,但识得的汉字有限,不过上面关键的词句已经足以刺痛他的神经了。

“...辽东诸部,即行迁徙,由枢密院派员划拨草场,聚于辽阳府外百里‘顺义川’...无令不得擅离...违者以叛逆论处,族诛...”

“...原金国兵马,悉数打散重编,入北平行省戍卫军序列...原猛安、谋克,赴定北府枢密院听候甄别、授职...”

“...各部首领、头人直系子弟,年满十岁者,即日起程,赴定北府‘理藩司’进学...名为进学,实为质子...”

“...辽东矿藏、盐铁、大型牧场,收归行省官营...”

每一个冰冷的字眼,都像一把利刃,在完颜阿骨打心头切割,他脸上的肌肉纹丝不动,只有握着绢帛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惨白,微微颤抖,那双曾经燃烧着野火和野心的眼睛,此刻深不见底,如同暴风雪前死寂的冰湖。

名存实亡。

不,连“名”都快没了。

金国?是不是以后在魏国的文书里,只会剩下“辽东诸部”四个字?他完颜阿骨打,也不再是“金国国主”,而是即将被“甄别授职”的降将,部族被圈禁在狭小的“顺义川”,如同牛羊;军队被肢解,骨干被抽走;下一代被捏在魏国手里...釜底抽薪,不外如是。

一步错,步步错啊...从魏国打下上京,没有第一时间关上辽阳府,隔绝辽东的时候开始,在大魏挟鼎定天下的威势前,金国...还有什么反抗的余力?

巴图鲁等人虽看不清具体内容,但完颜阿骨打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压抑到极致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暴戾和冰冷,让他们感到心悸,他们跟随大王起兵反辽,打下辽阳,劫掠高丽,建立起女真人自己的国度,虽然短暂,却也尝到了权力的滋味。如今...

“大王?”巴图鲁试探着开口。

完颜阿骨打猛地抬眼,那眼神让久经沙场的老猛安都下意识后退了半步,那不是愤怒,不是悲伤,是一种被逼到悬崖、濒临疯狂的野兽才有的、混合着极致恨意与绝望的幽光。

“召集所有猛安、谋克,”完颜阿骨打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缝里挤出来,“立刻。”

......

军议的气氛沉重得让人窒,。王帐内挤满了人,火盆的光映照着一张张或粗犷、或阴鸷、或茫然的脸庞,浓重的汗味、皮革味和血腥味混杂在一起。

完颜阿骨打将那封枢密院的文书,冷冷地扔在矮几上。

“自己看。”他言简意赅,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文书在猛安、谋克们手中传递,识字的低声念着,不识字的焦急询问,很快,压抑的怒骂、粗重的喘息、难以置信的低吼在帐内此起彼伏。

“圈禁?把我们当牲口关起来?!”刀疤脸的乌尔泰第一个跳起来,拳头砸在支撑帐篷的木柱上,发出闷响,“凭什么!辽东是我们女真人的!是老子们一刀一枪从辽狗手里抢回来的!”

“打散兵马?去他娘的戍卫军!老子只听大王的号令!”另一个猛安红着眼睛吼道。

“质子?进学?狗屁!是要捏住我们的命根子!让我们的崽子去当人质!”有人咬牙切齿,眼中喷火。

“大王!不能答应!咱们杀回辽东去!辽阳城还在咱们手里!跟他们拼了!”群情激愤,帐内充斥着狂躁的杀意和对魏国釜底抽薪的痛骂,这些女真悍将,习惯了用刀枪说话,习惯了劫掠和征服,如今被当成牛羊般圈养、肢解,巨大的屈辱感点燃了他们血脉里的凶性。

年纪大些的巴图鲁相对冷静一些,但脸色也阴沉得可怕,他看向完颜阿骨打:“大王,魏国此举...是要彻底抹掉金国啊!辽东根基若失,咱们这几万人马在草原上,就是无根浮萍,迟早被耗死,耶律崇抓不到,回去...也是砧板上的肉,该如何是好?”

完颜阿骨打依旧沉默,只是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缓缓扫过帐内每一张激愤的脸,他看到了怒火,看到了不甘,看到了嗜血的冲动,但也看到了深处那抹不易察觉的恐惧--对魏国那恐怖战争机器的恐惧,对失去家园的恐惧,对未来未知命运的恐惧。

“跟他们拼了?”完颜阿骨打终于开口,瞬间压下了嘈杂,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近乎嘲讽的弧度,“拿什么拼?辽阳城?你们信不信,现在不止是辽阳,辽东所有大城,都有魏军驻扎?咱们的粮草还能支撑多久?魏国在辽东外围布置了多少兵马?多少大炮?李易、陈平的骑兵离辽阳又有多远?我们前脚回师,后脚就会被堵死在辽东!魏国...靖王,等的就是我们沉不住气!”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火光下拉出长长的、压迫感十足的阴影,走到那张简陋的地图前,手指重重戳在代表耶律崇最后已知活动区域的一个炭笔圈上。

“这几个月,我们追着耶律崇的尾巴,像狼群驱赶受伤的鹿,他不敢和我们硬碰,只能带着他的残兵败将,在草原深处兜圈子,依附他的部落,还有几个?”完颜阿骨打恨声道,“阿速部,不肯交出粮草,被我屠了,男女老少,一个不留,脑袋堆成了京观;蔑儿乞部,想给耶律崇报信,被我堵在山谷,马匹牲畜全抢了,青壮砍了手丢在雪地里喂狼;还有那几个小部落...现在,除了最死忠的瀚王府卫队和几个耶律家的铁杆姻亲部落,谁还敢明着收留他耶律崇?他像条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

“可那又如何?草原太大了,消息传得比风还快!剩下的部落,要么望风而逃,要么紧闭营门,要么...干脆暗中给耶律崇通风报信!我们像没头的苍蝇,在这片该死的草原上乱撞,追到的永远是他们丢下的老弱病残和空营!”

他猛地转身,看向帐内众人:“可为什么抓不到?因为草原太大了吗?因为耶律崇跑得太快吗?不!是因为有人不想我们那么快抓到他!魏国要的是耶律崇死,但他更要我们女真人的血,在这片草原上流干!要我们远离辽东!要我们的部族被圈禁!要我们的子弟成为质子!要我们彻底变成汉人手里一把用钝了就可以丢掉的刀!我们在这里追得越久,辽东那边...就变得越不是我们的辽东!这就是阳谋!摆在明面上,逼我们往里跳的阳谋!”

帐内死寂,只有火盆噼啪作响,所有人刚刚愤怒被更深的寒意取代,是啊,魏国的手段...就是**裸的阳谋,从金军出辽阳攻上京,从女真人背信弃义抛下盟友开拔,从上京城内完颜阿骨打选择俯首的那一刻起,这些事情就已经注定了。

“那...大王,我们怎么办?”一个猛安声音发颤地问,“继续追?追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家...都没了!”

“要不然,回去?”乌尔泰梗着脖子,“回去...总比死在这里好。”

完颜阿骨打的目光再次落回地图上,落在耶律崇那个模糊的标记上,又缓缓移向东南方--那是辽东的方向,他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完颜部迁出白山后自认为的文明与秩序;年轻的自己奔赴前线以为能建功立业结果却被抛弃;那让自己重获新生的一道目光;重新回到东海时,无限膨胀的野心与**;还有...上京那场朝会上,顾怀端坐龙椅,一个眼神就让他如坠冰窟、不得不跪地领命的屈辱...

向往,畏惧,崇拜,嫉妒,乃至说不清道不明的恨意,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深埋心底的...可怜,他拼尽全力,赌上一切想要摆脱那个影子,想要真正站在高处,俯瞰众生,可每一次,那个影子都如跗骨之蛆,轻易地将他打回原形。

回辽东割据?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再次缠绕上完颜阿骨打的心头,他看向帐外,暮色四合,草原的寒风卷起草屑和尘土,打在毡帐上噗噗作响,辽阳...那座用女真儿郎鲜血换来的城池,如今恐怕早已遍布魏国的官吏、驻军,那些被圈禁在狭小牧场上的族人,如同被拔掉了爪牙的困兽,一旦他率军回返,立刻就会成为魏国宣示武力、彻底镇压辽东的绝佳借口,顾怀等的,或许就是这个机会!一个能名正言顺,将辽东彻底纳入魏国版图,将“金国”这个名号彻底扫入历史尘埃的机会!

他完颜阿骨打,从被辽国抛弃在魏辽边境的尸山血海中爬出来,跪在那架象征着屈辱也带来生机的马车前,成为顾怀身边一条凶狠的狗开始,就一直在赌,赌自己能活着回到辽东,赌自己能整合女真各部,赌自己能打下辽阳建立金国!他赌赢了太多次,以至于在狼头山,在上京城外,他以为自己真的拥有了和那个男人掰一掰手腕的资格,结果呢?现实给了他最冰冷、最残酷的耳光。

那,继续当魏国的狗?

“从狼头山后,我们每一步,都在人家的算计里,”完颜阿骨打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他拿起一根燃烧的柴枝,在地图上辽东的位置狠狠戳了一下,“魏国要的不是我们真的打穿草原,他们要的,只是我们这支金国精锐,离开辽东老巢,一头扎进这无边无际的草原!像一群被放出来的疯狗,替他们去撕咬耶律崇这块硬骨头,去消耗那些死忠于辽国的草原部族!用我们的血,去染红魏国通往草原深处的路!”

“拆族?分地?子弟为质?”他冷笑一声,“没有我们在草原上牵制耶律崇,吸引那些草原饿狼的目光,魏国敢这么肆无忌惮地对辽东下手吗?我们在这里多耗一天,辽东那边,我们的族人就多被拆散一分,我们的崽子就多在理藩司的‘轮值’里多待一天!我们在这里流的每一滴血,都成了他们勒紧辽东绞索的力气!”

帐内落针可闻,乌尔泰张着嘴,脸上的愤怒僵住了,慢慢化为一种更深的恐惧和茫然,巴图鲁按在刀柄上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更多猛安闭上了眼睛,深深吸了一口带着烟火气的冰冷空气。

“那...那我们就这么认了?”乌尔泰的声音带着不甘的颤抖,像寒风里最后一片枯叶。

“认?”完颜阿骨打猛地抓起地上的酒囊,狠狠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灼烧着食道,却无法驱散那彻骨的寒意与一种近乎宿命的无力感。

“不认,又能如何?”他放下酒囊,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疲惫,“回去?是痛快地死在辽东边军的火枪阵前,还是被那些分了田地的辽阳汉民用锄头活活打死?留在这里?继续追下去,直到把最后一点骨血都耗干在这草原上?”他目光扫过帐内诸将,“你们告诉我,路在哪儿?”

没有人能回答他。

“所以当然要继续追,”完颜阿骨打自己给出了答案,他的声音重新变得低沉,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耶律崇,必须死,但不是现在,更不能让他有落在魏人手里的机会。”

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疯狂的光芒。

“乌尔泰,你手下的斥候,不是发现了一小股瀚王府卫队的踪迹,在西北方向百里外的‘白音查干’洼地附近活动吗?”

乌尔泰一愣:“是...是有这么回事,但人不多,可能是疑兵...”

“疑兵?那就去见见这‘疑兵’!”完颜阿骨打断然道,他抓起匕首,狠狠扎在地图上“白音查干”的位置,“备马!挑二十个最悍勇、嘴巴最严的亲卫!巴图鲁,营地交给你,约束部众,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妄动!就说...本王亲自去探查耶律崇主力踪迹!”

“大王!不可!”巴图鲁大惊,“那可能是陷阱!您如此尊贵...”

“尊贵?”完颜阿骨打发出一声短促的、充满自嘲的冷笑,他拔起匕首,用刀锋轻轻刮过自己脸颊上的一道旧疤,“从被辽狗抛弃在战场上那天起,我这条命,就是捡来的,赌命...我完颜阿骨打什么时候怕过?魏国想看我们的血流干,我就偏要让他们看看,我这把刀,不仅能替魏国杀人,还能...反过来割他们的手!”

他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褪去,只剩下阴鸷的狠厉和一种近乎绝望的野心。

“辽东...不能丢,金国,也不能就这么完了,耶律崇...他就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一条丧家之犬的命,值几个钱?但一条能让我们在魏国和草原之间...活下去的狗,就值整个辽东!”

帐内众人被这大胆到近乎疯狂的想法震住了,大王的意思...是要和耶律崇...谈?养寇自重?!

“可是大王,耶律崇会信吗?血海深仇...”一个猛安迟疑道。

“血海深仇?”完颜阿骨打嘴角咧开一个狰狞的弧度,“我和辽国的血海深仇,比天高,比海深!可那又如何?这世上,有什么比活下去更重要?耶律崇现在最恨的是谁?是灭了大辽、把他撵得像兔子一样逃窜的顾怀!是魏国!只要能让他喘口气,让他有机会在草原上重新扎下根,给魏国添堵...你说,他会不会抓住我这根救命稻草?”

他不再多言,将匕首插回腰间,抓起熊皮大氅披上,大步向帐外走去,带起一股冷风。

“备马!”

帐帘掀开又落下,隔绝了外面呼啸的寒风和营地的嘈杂,帐内,只剩下跳动的火光映照着猛安谋克们惊疑不定、却又隐隐被那疯狂计划点燃一丝扭曲希望的脸,巴图鲁看着那晃动的帘子,又看看矮几上那份如同催命符般的枢密院文书,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他明白,大王已经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绝路,无论前方是悬崖还是...一线生机,都只能赌下去了。

野河的风依旧凛冽,卷着冰屑和砂砾抽打着河岸,完颜阿骨打带着二十名最精锐、最死忠的亲卫,如同融入暮色的狼群,悄无声息地离开营地,向着西北方向那片名为“白音查干”的未知洼地疾驰而去,没有惊动任何随军的魏人。

天,彻底黑了下来,草原的夜,寒冷、深邃,营地里,巴图鲁登上高处,望着大王消失的方向,又转头望向东南方遥远的、被沉沉夜色笼罩的辽东故土,远处传来几声野狼凄厉的长嚎,撕破了夜的寂静。

......

白音查干洼地并非想象中水草丰美的绿洲,初春时节,这里更像一片巨大的、半冻结的泥沼,低矮的灌木丛挂着未化的霜,枯黄的芦苇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几处稍高的土丘上,散落着几顶被烟火熏得发黑的破旧毡帐,周围用简陋的木栅和勒勒车围成一圈,勉强算个营地,几堆微弱的篝火在洼地避风处燃烧着,火光摇曳,只能照亮方寸之地,映出篝火旁影影绰绰、疲惫不堪的人影和几匹瘦骨嶙峋的战马。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味、牲畜的膻臊和一股绝望的气息。

这就是乌尔泰的斥候发现的那股“瀚王府卫队”的踪迹,规模很小,不足百人,马匹也少得可怜,与其说是卫队,不如说是一群侥幸逃脱了数次围剿的惊弓之鸟。

完颜阿骨打一行伏在洼地边缘一处背风的土坡后,借着稀疏星斗和微弱篝火的微光,冷冷地观察着下方。二十名亲卫如同石雕般伏在冰冷的土地上,只有锐利的眼神在黑暗中扫视,警惕着可能的埋伏。

“大王,就是这里,看旗号...确实是瀚王府的残兵,”乌尔泰压低声音,指着营地中央一面几乎被烟熏火燎得看不清原本颜色的破旧旗帜,旗帜上的图案依稀可辨是瀚族的图腾,但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威仪。

完颜阿骨打点了点头,眼中没有任何波澜,他缓缓抽出腰间那把赵裕送给他的刀,冰冷的刀锋在星光下反射着幽微的光,他并没有用它,只是握在手里,仿佛在汲取某种力量,又像是在提醒自己此行的目的--不是杀戮,而是交易,一种与不共戴天之仇敌的交易。

“留在这里。没我的命令,不准妄动,也不准放箭。”完颜阿骨打他顿了顿,补充道,“如果...一个时辰后我没回来归,或营中有异动...杀光他们,然后你们自行返回大营,听巴图鲁号令。”

“大王!”乌尔泰和亲卫们脸色骤变。

“这是命令!”完颜阿古打低喝一声,眼神锐利如刀,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劝阻,他不再看他们,将熊皮大氅的兜帽拉起,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熠熠生辉的眼睛,他像一头准备潜入羊群的孤狼,悄无声息地滑下土坡,借着灌木和地形的掩护,向着洼地中央那几堆篝火潜行而去。

洼地里的警戒松懈得令人意外,也许是长途奔逃耗尽了精力,也许是认为女真大军不会这么快追到如此偏僻之地,岗哨形同虚设,完颜阿骨打轻易地避开了一个倚在勒勒车旁打盹的哨兵,潜行到离最大一堆篝火只有十几步远的一片茂密枯苇丛后。

篝火旁围坐着七八个人,居中一人,裹着一件磨损严重的貂裘,身形瘦削,脸颊深陷,但眉宇间依稀还能看出几分昔日养尊处优的痕迹,只是此刻被无尽的疲惫和惊惶所取代,他正用一把小刀,费力地切割着一块烤得半生不熟的、不知是什么动物的肉,火光映照着他苍白的面容和微微颤抖的手指。

瀚王萧斡里剌!耶律崇的岳父,辽国后族的核心人物,也是耶律崇身边最后的重臣和护卫者!

围坐在他身边的,是几个同样狼狈不堪的将领,穿着残破的皮甲,脸上带着伤疤和冻疮,眼神麻木而绝望,他们低声交谈着,用的是契丹语,声音压得很低。

“...粮食快没了,马也跑不动了...女真人的狼崽子咬得太紧...”

“...往西?西边是克烈部的地盘,他们早就被魏人吓破了胆,不会收留我们...”

“...往北?北边是苦寒之地,进去就是死路一条...”

“...天要亡我大辽吗?长生天啊...”

萧斡里剌猛地将手中的小刀插进脚下的冻土里,发出沉闷的声响,打断了众人的抱怨,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穷途末路的狠厉:“够了!抱怨有什么用!都给我闭嘴!想想怎么活下去!太子殿下还在等我们的消息!”

“活下去?拿什么活?”一个将领惨笑一声,指着周围,“王爷,您看看!就剩这点人了!这点马!女真人像鬼一样阴魂不散!魏人张好了大网!我们...我们就是网里的鱼!蹦跶不了几天了!”

萧斡里剌脸色铁青,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反驳的话,绝望的气氛如同冰冷的泥沼,再次将篝火旁的几人淹没。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突兀、如同金铁摩擦般的声音,用流利的契丹语,从他们身后那片浓密的黑暗苇丛中响起:

“想活命?我...可以给你们一条路。”

这声音如同平地惊雷,篝火旁的众人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呛啷啷一片拔刀声响起!所有人都惊骇地跳了起来,刀锋齐刷刷指向声音来源的黑暗!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是谁?!女真人的斥候?!

萧斡里剌毕竟是历经风浪的老狐狸,虽然惊骇,却强自镇定,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护卫,死死盯着那片晃动的苇丛,厉声喝道:“谁?!藏头露尾!出来!”

苇丛被一只戴着皮质护腕的大手拨开,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如同从地狱中走出的恶鬼,缓缓从阴影里踱步而出,火光跳跃着,照亮了他兜帽下半张棱角分明、年轻却布满风霜旧疤的脸。

当看清来人的面容时,萧斡里剌和周围的辽将如遭雷击,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难以置信!

“完...完颜阿骨打?!”萧斡里剌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惊骇而变了调,握着刀柄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这个名字,对于如今的辽国残部来说,比魏国靖王顾怀更代表着噩梦!就是这个女真野人,带着他的狼崽子,像跗骨之蛆般追杀了他们几个月!屠灭部落,筑起京观,手段残忍得令人发指!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怎么敢一个人出现在这里?!

“保护王爷!”几个忠心的护卫嘶吼着,就要扑上来。

“都别动!”完颜阿骨打一声低吼,瞬间镇住了那几个蠢蠢欲动的护卫,他并未拔刀,只是冷冷地看着萧斡里剌,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得对方遍体生寒。

“瀚王,萧斡里剌,”完颜阿骨打缓缓开口,契丹语字正腔圆,却带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我没兴趣杀你们这几条丧家之犬,要杀,你们早就像阿速部、蔑儿乞部一样,变成草原上的肥料了。”

他向前逼近一步,篝火的光芒完全照亮了他兜帽下的脸,那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我是来...和你们谈一笔交易的,”完颜阿骨打的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如锤,敲打在萧斡里剌的心头,“一笔...能让你们活下去,甚至...有机会让大辽的火种,在草原深处重新燃起来的交易。”

萧斡里剌的心脏狂跳,巨大的恐惧和一丝荒谬绝伦的、如同溺水者抓住稻草般的希望在他胸腔里疯狂撕扯,他看着眼前这个双手沾满辽人鲜血的屠夫,这个辽国不共戴天的死敌,喉咙干涩得几乎发不出声音:“交...交易?你...你想做什么?”

完颜阿骨打的目光越过萧斡里剌,仿佛穿透了无边的黑暗,望向遥远的南方,望向那座曾经叫上京,如今却名为定北府的巨城,望向那个似乎端坐龙椅、掌控一切的身影,他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残酷、却又带着孤注一掷疯狂的弧度。

“很简单。”他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在寂静的洼地里回荡,清晰地传入每一个惊骇欲绝的辽人耳中。

“本王...可以放你们一条生路,甚至,可以给你们提供一些...你们急需的东西,粮食?情报?或者...一条安全的通道?”

篝火猛烈地跳动了一下,映照着萧斡里剌骤然收缩的瞳孔和周围辽将们难以置信的表情。

“而你们...”完颜阿骨打的声音陡然转冷,“只需要做一件事。”

“活着,像野草一样,在草原深处...活着,活得越久越好,而且光这样还不够,你们要重新竖起旗帜,重新让大辽的国祚出现在这片土地,让魏国,让定北府...坐立不安!让魏国的大军...永远不敢轻易离开他们占领的偌大辽境,去动...辽东!”

他向前一步,几乎要贴到萧斡里剌的面前,兜帽下的眼睛死死盯住对方,一字一句,如同诅咒:

“用你们的存在,拖住魏国!拖住顾怀!你们要像大火过后的野草,到处冒出来!”

寒风卷过洼地,吹得篝火明灭不定,发出呜咽般的声响,萧斡里剌浑身冰冷,他看着完颜阿骨打那双燃烧着野火与疯狂的眼睛,终于明白了对方那惊世骇俗、胆大包天的想法。

养寇自重!借辽国残部这把残破的刀,去威胁魏国,去争取辽东那一线渺茫的生机!

可魏国是他们的敌人,女真又何尝不是?甚至于,如果不是金国誓师反辽,甚至打下辽阳攻破狼头山,魏国的北伐,起码还要再等上五年!

所以萧斡里剌理所应当感到一种由衷的快意--看呐!你们女真人背叛了大辽,如今你们又被魏国所背叛!你们虽然迟早会被魏国清算,可魏国甚至不愿意再等上一些时间!辽国倒下的时候,就是你们倒霉的时候!

如果可以,萧斡里剌真的很想笑出来,笑完颜阿骨打的窘迫,笑金国的天真,他很想摇头拒绝,哪怕今天会死在这里--可金国也会像大辽一样成为历史的尘埃,这就是对背叛者最好的处刑。

可是...他们还有选择吗?

完颜阿骨打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着答复,手中的短刀,在篝火的映照下,闪烁着妖异而冰冷的光泽,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远处土坡上,乌尔泰和亲卫们紧握着武器,手心全是冷汗,死死盯着洼地中心的火光,等待着那决定命运的信号。

草原的夜,更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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