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君长喜欢锦缎,那自然也知道锦缎是由丝线织成的。锦缎表面上看水滑如镜,无隙可寻,实则千头万线,各自纠缠。这和我们大齐也是一样的,在外人看来,大齐就是大齐,浑然不分,铁板相似,但其实内里关系庞杂,各有盘算......”
王扬说的是一段正确的废话。
说它正确是因为事实的确如此,说它废话是因为把这段话的主语“大齐”换其他的政治实体也照样成立。关系庞杂?人越多关系越庞杂;各有盘算?是个人就有盘算!
可让王扬这麽一表述,彷佛真是要道出什麽辛秘内幕似的!尤其是听在蛮族青年的耳中,既觉真实可信,又觉对方似乎的确有几分诚恳,竟肯“自曝其短”!不由听得更认真了些。
王扬继续“曝短”:
“就比方说,我们有中|央,有地方。中|央就是建康,是京都;地方就是各州郡。这两者的利益就不完全一样。中|央想集权,想加强对地方的控制;地方想分权,想加强自己的权柄。这想法就有冲突了。中|央内部他也不一样啊!各台省丶各衙司,光尚书一省就是八座二十曹,派系多了去了......”
果然如此。汉虽大,然心却散,不如我部儿郎拧得紧,可见未必是不可战胜的。
王扬的话不仅印证了蛮族青年的猜想,更增加了信心,同时不知不自觉中,对王扬所言更加信任了。
“这地方上想法也不一样啊!地方二十三州,三百九十五郡——”
“等这!”
青年吓了一大跳,脱口打断王扬。又意识到失态,马上稳住神色,装作很随意的样子,缓缓道:“汉地有这许多郡耶?”
王扬面露诧异之色:“少君长不知?”
青年沉稳一笑,做出很有底气的模样:
“我自知汉地。汉地虽大,然分南北,南地齐,北地魏。尔齐无这许多郡。”说完又补充道:“魏乃胡,北地已非汉地。”
王扬也不跟他争北地是不是汉地的事儿,只是“耐心”解释道:
“我没算北地,算北地的话郡数还要翻一倍。少君长其实一算就明白了,光荆州就有南郡丶南平郡丶天门郡丶宜都郡丶南义阳郡丶河东郡丶新兴郡丶永宁郡丶武宁郡,再加汶阳郡,一共十个郡,和其他州比其实不算多的,比如南徐州有十七郡丶豫州郡二十三,广州郡三十五,即便都按荆州十个郡算,一共二十三个州,那也是二百三十个郡,哎呀其实具体多少个郡不重要,我主要的意思是——这地方太大,郡太多,管理起来也难,想法也就繁杂......”
少君长现在已经没有多少心思听王扬再唉声叹气地抱怨了......
他一直都知道汉地很大很大,但当这种“大”第一次具象化地出现在他脑海里的时候,他还是被震撼了!光一个汶阳郡就已经够大的了,现在才知道,原来这样的郡居然有几百个!那也别说他们心不齐,派系多什麽的!他们就是一郡一个派系,那吐口唾沫也能把汶阳部淹死!怪不得蛮族百代都翻不了身,只能缩在山里......
少君长只觉胸口发闷,刚聚起的心气又泄了下去。本来心神不属,不想听对面再说下去了,结果对方下面一句话,又把他注意力给拉了回来:
“......就像这次少君长带人㣉荆,事一发,朝廷立即就分成好几派,争得是不可开交!有主战的,有主和的,有主先战後和的,有主先和后战的,有要求多郡一起出兵围剿的,有主张先出一郡兵马,打不赢再派大军的,有提议乾脆放火烧林,一层层烧,一月月烧,什麽时候烧没,什麽时候算完——”
蛮族青年脸色阴沉如铁:“尔在威胁吾?”
守在帐门的蛮卫们都攥紧了长矛!
王扬一怔:
“威胁?不不不,少君长如果听完我下面的话,就知道我绝对不是威胁,因为我恰恰要告诉少君长——天子根本不想战!”
蛮族青年刚酝酿起的怒气值顿时破了功,将信将疑道:
“尔皇帝不想战?”
“当然不想战!首先,我朝最大的敌人是北朝,天子很清醒地知道这一点。其次说句实在话,你们这地方在我朝眼里,也不是什麽宝地,就算把地都占了,然後呢?还能把百姓迁到你们这深山老林里?还是说在这儿筑城?所以打赢了也没用啊!既然如此,那费钱费力地调军队,有什麽好处?”
蛮族青年沉不气道:“那尔之前说朝廷欲战——”
这回换作王扬打断青年:“我之前不是说了嘛,大齐不是浑然不分的一个整体,里面关系庞杂,各有盘算......”
“尔皇帝言不战,孰能战?!”
“如果皇帝说一句话就能让天下风从,那就简单了!就比方说你父是鲰耶——”
“尔通蛮语?”蛮族青年惊奇道。
“不通不通,只是来之前,朝廷给了一些信息而已——”
“给了何信息?”蛮族青年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王扬摆摆手,风轻云淡道:
“杂七杂八的不重要,接着说正事儿。比方说少君长父是鲰耶,但假如少君长父下令,将你部全体迁往天门,这是一句话就能办成的事吗?道理是一样的。皇帝虽是至尊,却也无法独行其意,其上有体统丶有国格丶有祖制,有大义。其下有世家,有宗室,有百官,有方镇,牵一发而动全身,拂众心则事难行。
就说少君长要锦缎这事儿,几千件袍袄而已!皇帝手中几百个郡,国库里一年进帐能堆满整个山谷,能差你这点缎子?你见过羊吧?这就是羊身上的一根毛!一根毛懂吗?别说皇帝,就是柳家自己出这些缎子那也是轻轻松松啊!所以当时主和派一听你才要锦袍绛袄各三千件都乐了,说人家大老远来一趟,又不烧杀又不劫掠的——”
王扬说到停住,看向全神贯注的蛮族青年,不确定问道:“没烧杀劫掠吧?”
“无有无有!绝对无有!绑了人就已回去!”
蛮族青年正听得兴起,问王扬一问,忙信誓旦旦保证!只觉听此人说话有一种......一种很好的感觉。具体怎麽个好法他也说不上来,总之就是又有意思又活灵活现,听得很享受,这或许就是汉话里说的“口才”吧。
心肠黑汉话说得也很顺,一说能说个不停,可他听了只觉厌烦,不如去看女人跳舞。现在觉得如果不看跳舞,就听这个使者说上一段什麽的那也挺好的。当然,还是换着来最好,舞该看还是得看的......
诶?吾为何要向他保证?这不是显得心虚吗?
也不是保证,确实没烧杀没劫掠,也不能胡乱认下,嗯。
少君长自觉理顺了思路。
王扬续道:“是啊!所以主和派一寻思,你们既没烧杀劫掠,又确实是有遇到了比较大的困难,不得已才来劫人的......”
少君长脸色一变:“尔如何知吾部遇到大困难?”
不是大困难能冒险又潜入又劫人的吗......
“不是我知,而是朝廷知。至於朝廷怎麽知的,这个我也不知......”
汉廷强盛,又耳目灵通至此,果然不能小觑。少君长不由得忌惮更深。
王扬也不着急,当即住口不言,看对方反应。
少君长见王扬不语,便问道:“然後呢?主和派言吾等未烧杀未抢掠,後面言何?”
王扬这才接着说道:
“主和派说,人家大老远来一趟,又不烧杀又不劫掠的,才要袍袄各三千件,这点事儿还算事啊!直接各给五千件!!”
少君长激动道:“如此果真?!”
王扬正色说:“这是朝廷公议,不又是只有我一人知道。再说我乃琅琊王氏,代表朝廷出使,这等大事,如何能胡言?”
少君长瞠目拍案,叫道:“那尔为何不带锦缎来?!”
王扬也瞠目,一拍大腿:
“他主战派不同意啊!说什麽越界就是犯境,劫人就是挑衅,堂堂大齐,岂能受人胁迫?又说今天给你部锦缎,明天别的部有样学样,後天不光南蛮来,什麽俚溪越僚,都来效仿劫人回去要赎金,朝廷再有钱也顶不住啊!并且也不光是钱的事儿,如此一来,威仪尽失,如何守疆?又如何御天下?此例一开,国将不国啊!
所以一定要打!不光要打,还要打到底!杀一儆百,以儆效尤!嗨,其实就是说着好听,什麽国什麽威仪,说白了不还是想征战立功,拿士兵的命和你们的人头换前程而已,这群黑心肠,呵......”
王扬说得激愤,少君长听得心凉。
这番话如果王扬一开始就说,他一定连听都懒得听,就算听了也认为这要麽是借口,要麽是威吓,根本不会当回事儿。但两人聊到现在,这些话可就都听到心里去了。越听越觉得有道理,越听脸色就越森寒。他的眉眼逐渐冷硬起来,心中腾起一股狠戾,缓缓攥拳,一字一顿道:
“言到底,尔汉还是要战?”
王扬冷笑一声,豪气勃发地摆摆手:
“那也未必!天下事,又岂能尽如他主战派之意!”
少君长一愣,眼中凝聚起的决绝一下散成飘忽的残影,那攥紧的拳头,也在不知不觉间,松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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