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孤军之势(第1/2页)
“第一、你说勒玛最多也只能做贵妾,扶正并嫡,绝无可能。我来问你,魏晋之际,李丰谋划兵变,欲诛司马师一族夺权。谋泄,为司马师所杀。凡涉此案者,皆夷三族。时李丰女已嫁贾充,故得不死,流放乐浪,贾充亦与之离婚。后魏氏天下终为司马氏所有,贾充亦娶太原郭氏女,为新朝重臣。当此之时,若有人和你说,将来贾充会和那个谋害司马家的罪人之女重归于好,并且堂堂正正迎回为正妻。你会怎么说?”
在座蛮人皆不晓此典故,但故事大概是听明白了,此时听王扬发问,一起看向郭绍。
郭绍知道这是陷阱,避而不答:
“我只说鲰耶女做不得正妻的事,你不要乱扯一通,转移注意。贾充之事和今日事迥然不同,柳憕不是贾充,鲰耶女也非李丰女。”
“我只是问你,若当时有人和你说,将来贾充会和那个谋害司马家的罪人之女重归于好,并且堂堂正正迎回为正妻。你会怎么说?”
王扬声音不疾不徐,又问了一遍。
郭绍做出一副不想理会的样子。
王扬也不躁,直接代替郭绍,缓声答道:
“你会说:绝无可能。”
郭绍深觉王扬舌辨厉害,也不和王扬纠缠,紧扣住重点不放,斩钉截铁说:
“世家婚姻自有其法!勒玛不是世家之女,怎做得了河东柳氏的正妻?你以为凭你三寸不烂之舌,便能信口雌黄,无中生有吗?!”
王扬神色怡然地等郭绍说完,慢悠悠道:
“我再问你,如果一个月前,也别说一个月前,就是五天前,有人告诉你,说朝廷要罢汶阳部的封禁之策,开蛮路,通贸易,你会怎么说?”
郭绍神色森然一冷:
“这是你们的阴险诡计,欲害我蛮部。”
王扬眼带笑意:
“不,那时我尚未至,你不知天外有天,蛮外有我,你会告诉那个和你说此消息的人,说:汉廷规矩自有其法!汶阳部不是汉地之属,怎开得了蛮路?你以为凭你三寸不烂之舌,便能信口雌黄,无中生有吗?!”
王扬把郭绍刚才的语气学了个十成十,勒罗罗、达达木等人都忍不住跟着笑了一下。
郭绍面皮紧绷,他也不知道如果真的发生这种情况,那时自己会不会这么说,但他明白他绝不能承认,当即故作不屑道:
“我根本不会这么说。朝廷能开蛮路,勒玛却成不了正妻!”
勒罗罗听得直皱眉。他理智上知道郭绍之言很可能是真的,但情感上听郭绍几次三番说这种话,难免生厌。这就像家中来客,夸赞主人儿子优秀,说将来能上北大。主人家亲戚在旁边说绝对不可能,按他的成绩最多北师大。结果两人争执起来,主人虽知亲戚之言是实,但一来心中存着万一之希望,二来听亲戚言之凿凿地在那儿反复强调儿子去不了北大,心中岂能舒坦?
这就是人性的微妙之处——蜜糖裹着的虚言,总是比苦口的实话更教人甘之如饴。
王扬反问道:“那这么说,如果在我没来汶阳部之前,有人跟你说汶阳部要归附朝廷,你也不会说‘绝无可能’喽?”
郭绍不管三七二十一,嘴硬到底:“自然如此。汶阳部就算归附朝廷,勒玛也做不得正妻。”
郭绍一边小心地避着王扬的坑,一边死咬主题不松口,但他却未意识到,他已经落入王扬的“大节奏”之中。就像一个划船客全神灌注地闪避着眼前礁石,同时双手紧握舵桨不敢松懈,虽然渡过一个个险湾,但却忘了自己正被湍流带着走。只要他仍在湍流之中,那他将要到达的终点,便已注定。
勒罗罗僵着脸,王扬则表情生动,疑惑道:
“那不对呀,你逃汉归蛮,两个最大的可能,一个避仇,一个有罪,最不愿见的就是蛮部归附朝廷。再说你逃出汉境,这是脱籍亡命之罪,肯定害怕朝廷追究。若汶阳部归附之后,朝廷翻旧账怎么办?如果再掀出什么不该掀的东西......总之吧,你若知道汶阳部有可能归附,当初便不该投身汶阳部啊!”
拓山等人都看向郭绍,眼中各带思索。
操!
“鲁哈卡!这就是鲁哈卡!!!”
郭绍一下站起身来!
噜哈卡是蛮语,意思是平白诬陷,泼脏水与人,近似汉语中的血口喷人。郭绍这里转用蛮语,说明这句话的首要目标是说给蛮人听的,而非王扬。
王扬虽不晓鲁哈卡的含义,不过也猜到几分,笑道:
“对嘛。所以你之前听到归附的事,还是该说‘绝无可能’的。”
“你——”郭绍阵脚稍乱,背上发汗。
“我不怪你,真的。井蛙不信有海,夏虫不信有冰,浅人常执方寸之见,而断天下有无,听到超乎自己认知的事,便要说声‘无中生有’;闻说越出自己见识的话,就要道句‘信口雌黄’。当然,也有人喜欢说‘绝无可能’的......”
王扬说到这儿瞟了郭绍一眼,座中蛮人心思虽各异,听到此处,却也忍俊不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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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绍只觉一口气闷在胸中,心下急思反驳之语,王扬说辞不停,绘声绘色:
“什么有人能诵《红楼梦》,绝无可能。有人能通解寒柳堂诗之古典今典,绝无可能。有人证得《古文尚书》为伪书,绝无可能——”
郭绍听前面两个例子都听得发懵,想反驳也无从反驳,待到第三个例子时立马听明白了,当即抓住机会反击:
“简直信口——简直胡编乱造!你以为在这儿就你就可以随意胡诌了?就凭你这句话就知道你言谈虚妄,毫不可信!还敢说证《古文尚书》是假的?谁证的?!谁能证?!”
王扬微笑摇扇道:
“不才,正是区区在下。我证古文尚书为伪书一事,凡荆州之内稍通文墨者,莫不知晓。随便一问便知真伪。你看,你受出身眼界所限,又认为是‘绝无可能’了吧?”
中计了!
郭绍脸色一变,立即意识到这是王扬抛出的饵!此人故意把前两个例子说得不明不白,让我无从下手,然后利用我急于反驳的心思,以第三例引我上钩。何其狡诈!!!不过《古文尚书》怎么会是伪书?就算是又如何证明?这怎么可能......
郭绍惊疑难决,一方面不敢相信《古文尚书》是假的,另一方面又觉得王扬没必要在这种时候说这种谎,正想措辞间,便听王扬扇子一收,声音清朗:
“君智识不足,见闻有限,又栖迟深山,不知年月,如鲋鱼困于一辙,蛰虫囿于一穴!上不知世事之变,下不晓时命之迁,中不达机先之理。至于汶阳部之前途,我之前途,勒玛之前途,更非君所能料!
汶阳部将来立功受赏,成就如何,你能料吗?我将来腰悬何印,位列何台,你能料吗?我认勒玛为义妹,我之前途,亦是勒玛之前途。大江日夜流,世事如转烛。方今天子胸襟开阔,意在大同,开蛮路正为其始!此乃万象更新、风云际会之时!你敢说将来无论如何,无论怎样,勒玛都没有半分可能,做得柳憕正妻?你敢说吗?”
王扬折扇一指郭绍,眸光似剑。
郭绍全身汗下,神色变幻几下,刚要开口,王扬便回扇道:
“更何况!我之前的原话是‘并非完全不可能’。什么意思?不是绝对不可能,而是可能性小,但还有留有一线希望。我请问在座各位,我这话说的,有问题吗?”
“汉使此言没问题。我信汉使......”拓山第一个表态,勒玛妻不妻的他根本不在乎,但木材贸易的事不可小觑。他先摆一副信任姿态,卸王扬心防,若真有问题便更易看出破绽,若无问题那自己第一个站出挺了汉使,也算提前交好。
拓山继续道:“不过立功什么的就算了,我们只做生意便好。”
乌尔克等人都跟着点头,有钱赚就好,出力的事免谈。
这个就由不得你们了......
王扬一笑:“这个自然由得你们。我也是一说而已。”
达达木没这么多心思,纯粹觉得王扬说得特别有道理,跟着道:“吾也觉得没问题,确实为军师说得不对。军师不是士族,不懂也正常这。”
郭绍:蠢货......
郭绍有些后悔,自己之前不该提勒玛这件事,本来自己主在揭露木材贸易的险恶用心,勒玛婚事只是随口一提,却没想到被这小子揪住“绝无可能”四字大做文章,一下子扭转了形势,真是画蛇添足,因小失大!此人攻来攻去,表面上是要辩勒玛正不正妻的事,其实真正意图是瓦解蛮人对自己的信任,削夺自己说话的份量!
譬如用兵,他先烧了我的粮草,拔了我的据点,坏了我的根基,此时双方主力虽未交兵,但我已成孤军之势!真是好手段......果然是琅琊王氏,冠冕之首,底蕴难测,不知这是哪一脉的子弟?不过木材生意这一点,即便他能骗过所有人,起码那个人是不会被他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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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寒柳堂诗即陈寅恪诗,诗词用典分古典今典,古典即取古时事为典,今典即取今时事造典,亦有古今典相合而用者(古典今事)。比如“少年好作女郎诗,未意今朝见晒时。(这就是今典,是我当时和朋友间的玩笑话)童子安轻雕篆技,珠槃自有立心词。(这第二联就是古典,用的扬雄和周礼的典故)豫州已老南柯梦,北海何妨林下姿。(三联表面上是用孔融知刘备的古典,但其实写的是当时发生的一件实事,所以是古典和今典相合)”
古典稍微好些,但像今典我如果不自注出来,除了当时在场的朋友以及旁听而知曲折者,谁也解不准。陈先生诗用典幽微,旨意遥深,向称难解。已出版的注家中推胡文辉为第一。
②说一下实体书的出版,自上次说完之后便一直没提,结果居然有小伙伴被盗版的复印纸册子骗!大家不要上当。由于种种原因,书的发行时间暂定于八月末,每章的作者说和注释都有,等上市的时候不管是亲签特签还是出版社发行渠道什么的我会告诉大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