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魏广德正在考虑严清作为吏部尚书人选,张科就是微微一愣,问道:“他不是在刑部做的好好的,而且他似乎和张四维没有太多瓜葛才是。
只不过是做了一任山西的父母官而已,张四维就认为他会是他的臂助了?”...
雨夜如墨,南昌城外的荒尼庵在雷声中微微震颤。冯念倚着残墙,冷汗浸透破衣,左臂伤口早已腐烂,脓血顺着袖口滴落在地,与雨水混成黑红泥泞。那婢女名为阿菱,是柳姨娘自幼带大的心腹,此刻正用粗盐水为他清洗伤口,手法虽生涩却极尽轻柔。
“再撑两日,就能到九江。”阿菱低声道,“我在码头有个远亲,掌一艘运粮船,可顺流直下江南,避过官道关卡。”
冯念咬牙忍痛,摇头:“不,不能走水路。张宏已下令沿江设卡,凡自南方北上的船只,皆要查验户籍、搜查夹带。我们若走长江,必被截获。”他喘了口气,眼中燃起执拗之火,“走陆路,穿饶州、过徽州,从小道入浙,再由杭州潜行至京师。这条路……归义营旧部还有联络点。”
阿菱望着他憔悴面容,终是点头:“好,我陪你走完这条路。”
当夜,二人趁着暴雨翻越山岭。冯念一步一踉跄,全靠阿菱搀扶前行。山路泥滑,荆棘撕破衣衫,脚下不知踩到多少蛇虫鼠蚁。可他们不敢点火,不敢歇息太久,唯恐追兵从宁王府杀出。途中冯念数次昏厥,又被冰冷雨水激醒,口中喃喃只有一句:“证据……必须送到裕王手中。”
与此同时,北京城内风云暗涌。
高拱自诏狱归来,彻夜未眠。他在书房踱步良久,终于提笔写下一封密函,封入蜡丸,命心腹家奴伪装成卖炭翁,潜入裕王府邸。三日后,一名老太监悄然出府,携蜡丸返程,在东华门外却被锦衣卫拦下搜身。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黄影疾驰而至??竟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滕祥亲自迎接,将老太监迎入宫中,声称“奉旨取药”。
高拱得知消息,长叹一声:“天意尚存一线。”
而魏广德仍在诏狱之中,每日静坐冥思。第七日清晨,狱卒送来早饭,竟多了一碟腌菜。他不动声色夹起一片入口,舌尖微麻,随即察觉异样??菜叶间藏有极细的纸条,以米浆粘附,经唾液溶解后显现字迹:“裕王应允,三日后夜半,西角门相见。”
魏广德闭目凝神,将纸条嚼碎咽下。他知道,这是生死一线的赌局。若裕王真愿出手,则天下尚有转机;若此信乃张宏设下的圈套,那他踏入的将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但他别无选择。
三日后,月隐云层,诏狱西侧小门悄然开启。一辆不起眼的粪车缓缓驶入,车上坐着两名佝偻老者,实则是裕王府亲信宦官乔装。魏广德被迅速换上秽衣,藏于车底夹层,随车驶出皇城,直奔德胜门外一处废弃道观。
观中烛光摇曳,帷帐低垂。一人卧于榻上,面色苍白如纸,双目深陷,正是三年未曾露面的裕王朱载?。他身旁立着两位心腹:礼部主事张居正与御马监少监陈?。
“魏大人……”裕王声音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所说之事,可有确证?”
魏广德跪地叩首:“太子之死,非因病亡,而是被人以‘安神定志丸’慢性毒杀。此药含乌头、附子、蟾酥三毒,长期服用可致心脉衰竭,症状酷似突发心疾。太医沈明远曾为主方,现藏匿于通州张家湾。另有账册记载宁王资助青萍会十五年,累计白银八十万两,用于培养‘假龙’替身,意图在壬子年篡夺大统。最关键者,西苑永寿宫偏殿藏有一人,代号‘文伥零号’,乃先帝亲子试验品,今已二十有六,形貌酷似先帝少年时,随时可推出继位!”
张居正眉头紧锁:“如此惊天阴谋,为何此前毫无风声?”
“正因为无声,才最可怕。”魏广德沉声道,“青萍会经营多年,渗透六部、把持内廷。李春芳表面庸碌,实则为其掩护中枢;陈洪精神错乱,恰因其长期服毒,便于操控;张宏掌控京营,封锁消息;而真正幕后主使‘青萍壬’,至今仍未现身。但臣敢断言,此人必曾参与先帝托孤,且深得今上信任。”
陈?冷哼:“你是说……司礼监有人勾结藩王谋逆?”
“不止。”魏广德目光如炬,“是整个权力结构已被蛀空。他们不需要立刻夺权,只需等皇帝驾崩、太子已死、储位空悬,便推‘假龙’登基,再以‘承统’之名昭告天下,谁敢质疑?届时百官俯首,万民蒙蔽,大明江山,就此易主!”
室内一片死寂。
良久,裕王缓缓坐起,眼中闪过一丝久违的锐气:“若朕要监国,需何条件?”
魏广德朗声道:“第一,取得先帝遗诏副本,藏于内阁玉牒房暗格,上有‘如有奸邪妄图篡统,亲王得举兵清君侧’之语;第二,调动京畿外围三营兵力,尤其是昌平守备营,其指挥使杨博乃高拱门生,忠于社稷;第三,控制通政司与六科廊,切断张宏对奏章的垄断;第四,公开太子死因疑点,逼迫百官表态,制造舆论压力;第五……”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请陛下即刻移驾南苑行宫,远离紫禁城险地。只要您活着,他们就不敢轻易宣布皇帝驾崩,更无法推出‘假龙’!”
裕王呼吸急促,额角渗汗。他知道,这一步踏出,便是与整个朝廷机器为敌。可若不行动,等待他的将是软禁至死,乃至全家遭戮。
“张居正。”他忽然开口。
“臣在。”
“你即刻起草一份《乞请监国疏》,罗列太子暴毙疑云,请求皇上允准亲王摄政,以安人心。”
“遵命。”
“陈?,你去联络杨博,告诉他,若有异动,本王愿以亲笔信为凭,许其子孙世袭爵位。”
“是!”
最后,裕王看向魏广德:“你暂留道观,不可露面。待局势稍稳,本王自有安排。”
魏广德深深叩首:“臣,誓死效忠。”
夜尽天明,风雨渐歇。
然而就在此时,南京鸡鸣寺地窖之中,一群黑衣人悄然撬开石板,手持火把进入密室。为首的赫然是锦衣卫镇抚使陆炳之侄陆昭,他翻检柜中卷宗,冷笑一声:“果然藏在这里。可惜……来晚了一步。”
原来冯念临行前已察觉危机,连夜派人将账册原件转移至徽州绩溪一座古庙佛像腹中,并留下暗记。陆昭扑了个空,怒极拔刀劈碎案几,下令:“给我搜!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来!”
同一时刻,江西境内,冯念与阿菱艰难跋涉至婺源边界。沿途村落皆张贴通缉令,画像赫然写着“钦犯冯念,勾结逆党,罪同谋反”。百姓见之纷纷躲避,无人敢予收留。
“只剩最后一程了。”冯念靠在一棵老松下喘息,脸色灰败,“过了昱岭关,便是浙江地界……那里有归义营旧部……可以传信京城……”
阿菱握住他的手:“你会活下去的,一定会。”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马蹄声。十余骑快马疾驰而来,旌旗猎猎,竟是浙江巡抚派来的缇骑,打着“缉拿钦犯”的旗号。
冯念苦笑:“他们连地方官府都控制了……”
阿菱猛地抽出藏在鞋中的短匕,塞进他手里:“你走,我拖住他们。”
“不行!”冯念怒吼,“我们一起走!”
“你忘了你的使命吗?”阿菱回头看他,泪光闪动,“你是真相的最后火种!若你死了,谁来唤醒天下?”
说罢,她猛然冲向官道中央,高举双手,嘶声大喊:“逆贼在此!快来抓我!”
缇骑闻声勒马围拢,刀锋指向她。冯念被两名赶来的归义营旧部强行架走,泪水模糊双眼,只听得身后一声惨叫,划破晨雾。
他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
三天后,北京城突降异象。太庙铜鼎无故倾倒,钦天监奏报“星辰逆行,主国运将变”。更有传言称,有百姓在西直门外井中捞出一枚刻“壬”字玉符,送至御前,却被张宏当场焚毁。
朝堂之上,气氛诡谲。
张居正联同十三名科道官员联名上疏,请查太子死因,请求裕王监国。李春芳勃然变色,斥其“动摇国本”,下令将奏章压下不报。孰料次日清晨,六科廊全体给事中集体跪伏午门外,手持白幡,哭谏请命。
“太子死因不明,国无可继之君,臣等愿以死相争!”
百官震动,连一向沉默的户部尚书马森也站了出来:“请陛下召见裕王,商议社稷大事!”
皇宫深处,病榻上的皇帝终于睁开双眼。
他已经昏迷半月,对外界一无所知。内侍低声禀报一切,老人颤巍巍抬起枯手,只问了一句:“载?……还在么?”
“回陛下,裕王身体康健,昨日已迁居南苑行宫,以防风寒侵扰。”
皇帝闭目良久,忽而泪下:“传旨……召裕王入见……朕……有遗命交代。”
消息传出,满城哗然。
张宏接到密报,脸色铁青。他立即召见陈洪、滕祥,三人密议整夜。翌日凌晨,一道伪诏自司礼监发出,宣称“皇帝龙体欠安,暂免接见诸王”,并下令关闭九门,禁止任何官员私自出入。
然而就在当天夜里,一道黑影翻越皇城城墙,潜入南苑行宫。来者正是高拱,他带来一个惊天消息:冯念已抵达杭州,正由归义营残部护送北上,预计十日内可抵京郊!其所携账册,足以掀翻整个青萍会!
裕王听罢,终于起身披衣:“传令杨博,调昌平营精锐五千,明日午时开赴沙河驻扎,名义操练,实则戒备。另派陈?持本王印信,联络宣大总兵王崇古旧部,若京中有变,即刻南下勤王!”
与此同时,魏广德在道观中收到密信,仅八字:“火种将至,风暴欲来。”
他仰望苍穹,轻声道:“冯念,再坚持一下……黎明就要到了。”
而在遥远的通州张家湾一间茅屋内,冯念躺在草席上,高烧不退。他手中仍紧紧攥着那份宁王府账册,嘴里不断呢喃:“永寿宫……零号……不能让他活到壬子年……”
窗外,晨曦初露,映照着他瘦削的脸庞。
雨停了。
天地之间,仿佛有某种力量正在苏醒。
那一口深埋紫禁城地底的古井旁,白发老太监再次出现。他望着水面倒影,喃喃自语:“丙戌年,火焚九重阙……可如今,火种竟未熄灭。”
他缓缓抽出腰间短刃,割破手指,让鲜血滴入井中。
“那就……让这场雨,变成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