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这一道新的制命公布出来,不说举朝哗然,也是令朝堂内外的朝士们都大受震惊,心情久久不能恢复平静。以至于当相关当事人走出朝堂的时候,朝堂外等候的群众们一时间甚至都找不到合适的表情去面对他们。
不...
暮色四合,宫门渐闭,朱雀大街上车马稀疏,唯有几队巡城武侯踏着整齐步伐穿行于坊市之间。姜行威一行三人缓步而行,脚步沉稳却未减警觉。张岱始终留意身后动静,生怕宇文融党羽尾随寻衅。景珊晓则悄然遣人传令万骑营加强裴府周边戒备,以防不测。
行至崇仁坊口,忽闻一阵急促马蹄声自后方疾驰而来。三人尚未回头,一骑已飞驰至前,马上骑士滚鞍下马,双手呈上一封密函:“相公!北衙紧急军报??牛仙客使者今晨离京,所携盐铁文牒副本已交朔方幕府参军李承业之手,现正经灵州道南下,意图将河西盐池私运入关中,绕开度支监管!另据细作回报,宇文融长子宇文审三日前曾密会陇右商帮首领薛万钧,许以‘飞钱兑引’优先权,换取其协助转运物资。”
姜行威接过密函,指尖微颤,目光如刀锋般扫过字句。他沉默片刻,缓缓将信收入袖中,只道:“回府。”
张岱心头一紧:“相公,此事若属实,则藩镇与户部勾连已成铁证,何不再奏天子?趁今日朝堂之势,一举扳倒宇文融!”
“不可。”姜行威摇头,“圣上今日虽加恩于我,然心中仍有疑虑。若再连番发难,必被视为结党攻讦。况且……”他顿了顿,声音低沉,“我们手中仍缺一样东西??原件。”
“原件?”景珊晓皱眉,“难道那特许文牒真有正式签发的正本不成?按制此类文书须经宰相联署、尚书省用印,岂能私自授予?”
“正是因此,我才更觉蹊跷。”姜行威冷声道,“宇文融再狂妄,也不敢明目张胆伪造朝廷敕牒。除非……他已暗中操控了某位掌印官吏,或借圣人口谕越权签发。若果真如此,则此桩弊案早已深入中枢,牵一发而动全身。”
三人默然前行,夜风拂面,带着初秋的寒意。待入裴府正厅,灯火通明,家仆奉茶退下,姜行威才命人召来心腹幕僚赵元亮??此人原为刑部主事,因不肯附宇文融而遭贬,后被姜行威暗中提拔为御史台推官,专司监察百官财务往来。
“你可知户部近月来可有异常调印记录?”姜行威直视赵元亮。
赵元亮拱手答道:“回相公,属下早有所察。自去岁冬月以来,户部‘盐铁转运司’印匣出入登记屡现涂改痕迹,且多在夜间由员外郎崔?单独开启。更有甚者,七日前有一份空白敕牒从内库提走,用途栏空置,仅盖户部尚书印,未见中书副署。”
姜行威眼中寒光一闪:“崔?是何出身?”
“河东崔氏旁支,与宇文融妻族有姻亲之谊。”
“果然。”姜行威冷笑,“他们竟敢用空白敕牒填造伪令,再以副本诱边将入彀。好一个瞒天过海之计!”
张岱听得脊背生寒:“如此说来,牛仙客所得虽为副本,但正本确已签发?若此物留存于世,便是铁证!”
“关键就在于它是否存在,以及藏于何处。”姜行威站起身,在厅中来回踱步,“崔?既掌印钥,必亲自经手。但他不过棋子,真正下令者当为宇文融本人,甚至……可能牵涉宫中宦官。”
景珊晓猛然醒悟:“会不会是高力士?他执掌内侍省多年,与宇文融素有往来,前些时日还曾为其子求官。”
“未必是高力士。”姜行威摇头,“此人老谋深算,不会轻易卷入财权之争。倒是另一位??李辅国,现任飞龙厩使,掌管宫廷驿传,兼理部分内库出纳。此人出身卑微,靠谄媚得宠,近年骤升,极欲立功自固。若宇文融以重金收买,令其在内库放行空白敕牒,再借驿道秘送副本出境,便能神不知鬼不觉。”
赵元亮点头:“若如此,可派人潜入户部印房查勘原始档册,或追踪崔?近日行踪,看他是否频繁出入飞龙厩。”
“不必。”姜行威摆手,“正面查访只会打草惊蛇。我要他主动把证据送到我面前。”
张岱愕然:“相公之意是……设局诱敌?”
“非诱敌,而是激其自乱阵脚。”姜行威嘴角微扬,“明日我将以判尚书左丞身份巡视户部,点名查阅近三年盐铁转运案卷。崔?若心中有鬼,必急于销毁证据。届时,只需布眼线守候印房附近,看他深夜是否偷偷返回取物。一旦动手,当场擒获,人赃并获,再无可辩。”
景珊晓抚掌称妙:“此计甚毒,却极有效。彼等做贼心虚,越是遮掩,越显其罪。”
当夜,裴府密议持续至三更。姜行威亲自拟定行动计划:由赵元亮假扮值夜小吏潜入户部官舍附近;景珊晓调拨两名万骑精锐伪装成巡夜武侯,埋伏于户部后巷;另派一名心腹宦官打入飞龙厩内部,监视李辅国动向。
翌日清晨,姜行威穿戴整齐,乘肩舆赴尚书省。甫入户部大堂,众官纷纷起身迎拜,气氛看似恭敬,实则暗流汹涌。崔?面色苍白,频频拭汗,不敢直视姜行威。
姜行威也不多言,径直登堂,宣令:“奉旨稽核财政旧案,着即调取开元二十四年至二十六年盐铁转运全宗卷册,限时两个时辰备齐。”
左右吏员领命而去,崔?强作镇定上前奉茶:“相公辛苦,卑职已命人速办。”
姜行威淡淡一笑:“有劳崔郎中。这几载边事频仍,盐税乃军资命脉,半点差池不得。本官不得不细查一番。”
崔?连声应是,退下时脚步踉跄。
午后申时,卷册齐备。姜行威逐页翻阅,神情专注,似真在核查账目。然眼角余光始终留意四周动静。直至黄昏将至,他才起身离去,留下一句:“明日继续查验,务必厘清每一笔收支。”
夜幕降临,长安城万籁俱寂。子时刚过,户部后巷黑影闪动,一人披蓑戴笠,鬼祟靠近印房侧窗。正是崔?!只见他掏出钥匙轻启窗棂,迅速钻入屋内,直奔印匣所在柜格。片刻后,他抱出一只小木匣,正欲离开,突听门外一声断喝:“站住!”
火把骤然点亮,景珊晓率两名武侯破门而入,厉声喝道:“崔员外郎,深更半夜擅闯机要重地,意欲何为?”
崔?魂飞魄散,手中木匣落地,哐当一声,露出其中一纸黄绢敕书??赫然盖有户部尚书印及中书省骑缝印,内容正是授予朔方节度使“自主调度境内盐铁资源,并可跨道转运以充军需”的特许权限!
“这……这不是我写的!”崔?跪地嘶喊,“是宇文大人逼我盖印!他说这是圣人口谕,事后自有保全!”
“口谕也需文书备案,岂能擅自签发?”景珊晓冷冷道,“带走!”
次日辰时,姜行威再度踏入宣政殿,手中捧着那只木匣,当庭开启,将伪敕呈于御前。
玄宗览毕,脸色铁青:“此印为真,骑缝亦合,然朕从未下此诏!谁敢假传圣旨,操控财政?”
满朝哗然。宇文融浑身剧震,急忙出列:“陛下!此乃裴光庭构陷忠良之阴谋!崔?本就是其安插在户部的眼线,今日演这一出苦肉计,只为毁我清誉!”
“够了!”玄宗怒拍龙案,“证据在此,印信俱全,你还敢狡辩?传崔?!”
少顷,崔?被押上殿,披枷带锁,涕泪横流,当众供述全过程:宇文融如何许诺升迁,如何命其利用职权开具空白敕牒,又如何通过李辅国打通内库通道,最终伪造出这份足以动摇国本的伪令。
“李辅国?”玄宗双目如炬,“召李辅国问话!”
不多时,李辅国仓皇入殿,起初矢口否认,但在崔?指证及万骑营搜出的受贿账本面前,终于崩溃招认:宇文融前后贿以黄金三百两、良马二十匹,换取其协助传递伪敕副本,并掩盖内库调用记录。
玄宗勃然大怒:“尔等身为朕之近臣,竟敢内外勾结,欺君罔上,紊乱朝纲!来人!宇文融、李辅国下狱拘押,抄没家产!崔?虽从犯,但主动坦白,减罪一等,贬为岭南司仓参军!”
圣旨落定,百官俯首,无人敢言。唯有姜行威上前一步,沉声道:“陛下,此案虽破,然祸根未除。牛仙客既持副本行事,恐已在边境兴兵聚粮,若不及时制止,恐酿成割据之患。臣请遣使持节赴朔方,宣谕废止伪令,同时整肃边镇财权,重归中央统辖。”
玄宗凝视姜行威良久,终颔首道:“准奏。便由卿择人前往,务必要稳妥处置,不可激起兵变。”
退朝之后,张岱激动难抑:“相公,您不仅扳倒宇文融,更揭穿其篡权阴谋,实乃社稷之福!”
姜行威却神色凝重:“宇文融倒矣,然权力真空必将引来新狼。李林甫在汴州尚未归来,他若得知京城剧变,必定加速夺权步伐。而牛仙客……此人沉默寡言,却极善隐忍,绝不会轻易束手就擒。”
果然,不出十日,边报传来:牛仙客以“奉敕调度”为名,拒不承认朝廷废令,反将使者软禁于灵州军营,并调集五千骑兵屯驻黄河渡口,封锁盐道,声称“若朝廷失信于边军,休怪将士寒心”。
消息震动朝野。玄宗震怒,欲发兵讨伐。姜行威却劝道:“不可轻启战端。牛仙客此举,实为试探。若大军压境,彼必举旗自立,届时西北动荡,胡虏窥伺,后果不堪设想。不如遣一智勇双全之臣,携天子手诏亲赴军中,晓以利害,分化其部属。”
玄宗问:“谁可担此重任?”
姜行威躬身道:“臣愿往。”
举座皆惊。张岱急谏:“相公乃国之柱石,岂可亲冒矢石?万一遭其扣押,朝局危矣!”
姜行威淡然一笑:“正因为我是宰相,所以他才不敢杀我。若他敢动我一根毫毛,便是公然叛逆,天下共讨之。我去,反而最安全。”
三日后,姜行威轻车简从,仅带景珊晓与二十名万骑精锐,奔赴朔方。
一路上黄沙漫天,朔风刺骨。抵达灵州城外时,牛仙客并未出迎,只派副将传话:“奉令守境,不便擅离,请相公止步。”
姜行威不下车,朗声道:“我知将军忠谨,然今所行之事,已违祖制。伪敕既废,岂能执迷不悟?若再抗命,不但身败名裂,子孙亦将受累。不如幡然悔悟,尚可保全功名。”
副将无言而退。
当夜,姜行威宿于城外驿站。忽有黑衣人潜入,送来一封密信:牛仙客帐下大将王?愿反正归朝,只求保全家族性命,愿为内应。
姜行威展信细读,提笔批曰:“允其所请,事成之后,擢为朔方兵马使。”
次日清晨,鼓声骤起。王?率亲兵突袭节度使府,牛仙客措手不及,被缚于堂前。姜行威入城,宣读天子赦令,废其职务,押解回京受审。
一场险象环生的边乱,竟以不血刃平息。
凯旋之日,长安百姓夹道相迎。玄宗亲至延喜门迎接,赐姜行威紫袍金鱼袋,进位尚书右仆射,总领百官,权倾朝野。
然姜行威归府之后,闭门谢客,独坐书房,凝望烛火久久不语。
张岱入内,轻声道:“相公功成名就,天下仰望,为何神色郁郁?”
姜行威叹息:“我不是高兴不起来,而是害怕。怕自己也开始相信??我真的无所不能。可政治之上,从来不是谁赢到最后,而是谁能活得最久。宇文融倒了,李林甫快回来了,牛仙客虽擒,然其党羽遍布边陲。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窗外,月光洒落庭院,如同霜雪覆地。远处钟楼传来悠远的更鼓声,仿佛在提醒这座帝国的心脏:太平不易,守成更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