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守望 第二七六章 饥荒之年（六）患难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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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蛋把左腿的裤子卷到膝盖儿上，把左腿架在小凳子上，手持菜刀紧咬着嘴唇儿，正要割腿肚儿上的肉，正在这时候黑蛋突然听到有人儿在“咚咚咚”敲院门儿，黑蛋带着哭腔大声问道：“谁呀？”

“是我……你荷花儿嫂。”

黑蛋放下菜刀，只好快步去开了院门儿。

荷花儿走了进来了，她右手提着一个沉重的小布袋子，左手提着一个小篮子，小篮子上蒙着一块儿笼布。袋子里装着一些麸皮，麸皮里放着一些鸡蛋，小篮子里放着几根软软乎乎的咸黄瓜。

荷花儿惊讶地猛然看到黑蛋一脸泪痕，一副丧气的样子，就急问道：“咋啦？家里出啥事儿啦？”

黑蛋丧气地指了指屋里，“老娘饿得昏过去了。”

“啊！”荷花儿惊叫一声急速向屋里跑去。

荷花儿到得老人的床边儿，放下东西摸了摸老人的额头，急唤黑蛋道：“快！快去盛点儿温面汤来！”

黑蛋沮丧地摇了摇头，“去哪儿盛面汤哇？！”

“快点儿！端碗加糖的热水也行。”

黑蛋又是沮丧地摇了摇头，“热水和糖都没有。”

“这可咋办哇？！”荷花儿急得额头上冒出了汗珠，“再迟一会儿老人就等不及啦！”

黑蛋哽咽着说道：“还是割肉给老娘煮汤吧！”

荷花儿诧疑道：“去哪里割肉？哪里有肉？”

黑蛋耷拉着脑袋，默默地指了指自己光着的左腿的腿肚儿。

荷花儿猛地一惊，立时瞪大了惊恐的双眼，厉声说道：“黑蛋你可别瞎胡来！”

“没得办法儿哇……不这样……老娘就没啦！”黑蛋哭了起来。

荷花儿责怪起黑蛋：“再咋难再没办法儿，也不能让你割腿上的肉哇！”

随即荷花儿安慰黑蛋道：“别哭别哭！嫂子有办法儿。”

荷花儿这时着急中生智，立即从麸皮袋里掏出一个生鸡蛋，像命令一样向黑蛋叫道：“快！快到厨房拿一个小瓯儿和调羹来！”

黑蛋快步从厨房拿来小瓯儿和调羹递给荷花儿，荷花儿立即把生鸡蛋打到小瓯儿里，用调羹把蛋黄蛋清搅匀，在老人的床边儿蹲下身子，一口一口地向老人的嘴里灌下去。

当灌完这个生鸡蛋停了一会儿，老人慢慢苏醒过来，黑蛋满是泪痕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老人咂巴了几下嘴唇慢慢睁开眼，微微地嘘出一口老气儿，看到荷花儿端着小瓯儿蹲在床边儿，两行热泪从无神的老眼里流了出来。

“你在这儿守护着大婶儿，让大婶躺着不要坐起来，我到厨房去一下。”

荷花儿到得厨房掀开锅盖向空空的铁锅里加上水，等水烧开了打进两个鸡蛋，不一会儿她先盛了一个荷包蛋双手端到黑蛋老娘面前，用嘴不断吹着碗里的热气儿。

“嫂子……你这是……你和根儿不活啦？”黑蛋看着这些金贵的东西瞪着眼说道。

荷花儿也不搭理黑蛋，不断用嘴唇在碗边儿试着温度，等碗里的鸡蛋不太烫嘴了，向黑蛋说道：“把大婶儿慢慢扶着坐起来吧。”

荷花儿让老人先就着碗喝了几口鸡蛋水，就用筷子夹着荷包蛋凑到老人到嘴边儿，“大婶儿您要慢点儿吃，千万别噎着。”

“荷花儿哇……俺的好闺女……你就别端着碗喂俺啦，婶儿自己端着吃。”老人颤抖着双手捧着碗，只是流泪哆嗦着嘴唇竟然忘记了吃鸡蛋。

“大婶儿啊……再停会儿鸡蛋就凉了，还是趁热吃了吧。”

“锅里还给你留了一个……”她向呆愣着的黑蛋说道，“你也趁热去盛了吃了吧。”

“还是嫂子陪着俺娘吃了吧！别老顾着俺娘儿俩。”

“你还和嫂子耍客套？！俺在家吃过啦。”

“你骗不过你老弟，看看你的脸色……一脸饥饿的菜色。”

“这是想你牛哥想的……不是饿的。”

“就算不是饿的……俺算服啦！”

这时荷花儿听到老人轻轻地“哦”了一声，知道老人是被鸡蛋噎着了，立即把老人手里的碗夺了过来，一只手端着碗，一只手不断抚摸着老人的喉咙，停了一会儿荷花儿又把碗凑到老人儿的嘴边儿，轻声儿说道：“喝口水气儿就顺了。”

老人喝了一口鸡蛋水，卡在喉咙里的鸡蛋下去了，老人喘了一口气儿，不好意思地苦笑道：“把俺饿傻啦……鸡蛋吃得快了点儿……”

荷花儿又把碗里半个鸡蛋连带鸡蛋水，让老人吃完，把碗放下问道：“大婶儿啊……您觉得心里好一些了吗？头不蒙了吧？”

“心里好受多了……你们别担心俺了。”

老人吃完荷包蛋喝完鸡蛋水，蜡黄的老脸上慢慢有了血色，精神逐渐恢复过来，两眼也有了亮光，老人说话也有了力量，老人用感激的目光温情地看着荷花儿，“多好的媳妇儿哇……这牛壮……牛壮咋还不快点回来……”老人说着长长叹息了一声。

“大婶儿哇……牛壮很快就回来了！他回来先到这儿看望您老人家。”荷花儿笑嘻嘻地对黑蛋的老娘说道。

“哎呀！那太好啦……俺可不能叫……叫饿死！”老人一下来了精神儿，说话也顺当了，“俺等着牛壮大侄子回来，看看他这几年变样儿了没有。”

“没变没变！他还是老样子，俺在天热的时候，在鲇鱼庄神婆的家里见到过他，他身体棒着哩……”荷花儿消瘦青黄的脸上泛起了红晕，一对浮肿的大眼顿时明亮起来，“俺还想到那里再见他一面……见一面不容易哇！可、可得花不少钱啊！等俺攒够钱再说吧。”

“啊……见到过牛壮……他没回来你……你咋着……咋着见到牛壮啦？”黑蛋的母亲迷惑不解地看着荷花儿，惊讶得老脸上的皱纹儿都变了形状。

“老娘哇……您就安心地歇会儿吧！就别操心那么多事儿啦。”黑蛋哭笑不得地说道。

荷花儿向黑蛋说道：“咱俩到院子里说话，让大婶儿躺着歇会儿。”

他们走出屋门到了院子里，黑蛋滑稽地咧嘴笑道：“嫂子你也相信神婆骗钱的把戏？”

“啥骗钱的把戏？”荷花儿脸上的红晕消失了，眼光暗淡起来很不高兴地瞪着黑蛋，“你有本事儿也叫俺见一见牛壮？！”

“俺没这个本事儿！”黑蛋咧嘴苦笑着不断摇晃起脑袋。

“没这个本事儿就别说人家骗钱！耳听是虚眼见为实！俺亲眼见的活生生的牛壮，他还亲了俺……”荷花儿脸上又泛起一抹红晕，“这还会有假？”

“神婆咋不让牛哥跟嫂子回到咱家里，让兄弟们都看看？！”

“无论啥事你都爱抬杠儿！跟你讲神你不信神，跟你说鬼你不信鬼……”荷花儿也苦笑着摇起头来。

“唉……看到就算看到吧！牛哥也真该回来了，再不回来俺黑蛋就等不及啦。”黑蛋蹲在地上捂着脸沉默起来。

“他一定会回来的！他咋着也得回来啊！弟兄们都等了他几年，他敢不回来？！快回来啦！”荷花儿痴痴地笑了起来。

荷花几乎是一提到牛壮，就近乎痴呆起来，说起话来就不照路儿了。如果不说到牛壮，她和以前没有两样儿，说话办事儿清清楚楚……黑蛋真是不忍心看到以前聪慧伶俐、美丽温柔的荷花儿，现在变得像半个傻呆。

黑蛋不想再扯牛壮虚无缥缈的事情了，眼里含着泪水说道：“不管牛哥啥时候回来，咱都得活下去哇！嫂子你把吃的东西给俺娘儿俩拿来了……你和根儿咋办啊？！”。

“别担心俺娘俩……根儿的二舅有编筐子的手艺，经常把编好的筐子，挑到原武城里换回一点米面，有时会接济俺娘儿俩一些。”

“哎……嫂子，你的小黑虎儿咋没跟过来？”

荷花儿听到黑蛋问起那只叫做小黑虎儿的狗，眼圈儿红了起来，转过脸去竟然呜咽起来。

“哎哎……嫂子这是又咋啦？”黑蛋丈二和尚摸不着了头脑，皱起眉头眯缝着小黑眼珠儿纳闷儿地问道。

“……小黑虎儿跑丢啦……”荷花儿抹着眼泪说道。

“都长成大狗了咋会跑丢？”

“俺已找了三天了……连黄河滩根儿那里都找遍了，还是不见踪影。”

“会不会是谁打死吃了？”

荷花哭了起来，边哭边难受地说道：“小黑虎儿知道家里没多少东西喂它了，它就经常跑到野地里逮田鼠吃，不知是谁狠心地……”

“嫂子也别太难受……别说是一条狗，已经听说人吃人啦！”

“唉……”荷花儿抹了抹眼泪，叹了一口长气，“虽说狗不能与人比，可小黑虎儿除了不会说话啥都知道……整天跟着俺，没了咋会不伤心啊？！”

“等年景儿转过来，俺给嫂子送一只比小黑虎儿还要机灵的小狗儿。”黑蛋安慰起荷花儿，“嫂子若不嫌麻烦，俺就逮一窝小狗儿送给嫂子，黑的、白的、花的……还有会哼曲儿的小母狗儿……”

黑蛋不一会儿就把荷花儿逗笑了，荷花儿擦干脸上的泪水说道：“不说狗啦……说说咱人儿咋活下去吧。”

“唉……活下去难呐！”黑蛋叹了一口气，“离麦熟还有小半年儿……俺担心咱们熬不过去。”黑蛋又叹了口气，“俺劝老娘说……俺推着老娘到外地逃荒吧，可老娘死活不离开家门儿，俺又不忍心丢下老娘……唉……就在家里等着饿死吧……”

“你没听说‘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办法的！只要嫂子饿不死，你与大婶儿就不会叫饿死！”

“俺怕咱们一起都被饿死……”黑蛋蹲在地上双手抱着脑袋嘟囔着。

“你牛哥还没回来咋会被饿死？！”荷花儿一反常态向黑蛋瞪起了眼睛。

“不会饿死！不会饿死！都不会饿死！”黑蛋尴尬地苦笑着咧了咧嘴。

“你每天给大婶煮一碗麸皮稀粥，切一些咸黄瓜，隔两天给大婶打个荷包蛋，可别忘啦！”

“俺听嫂子的就是了！”

“最近嫂子日夜忙乎着给你牛哥编织毛衣，天逐渐地冷了起来，得尽快把毛衣打好，你牛哥就要回来了，他回来得有件毛衣穿哇！你牛哥……”

还没等荷花儿把话说完，黑蛋连连摇头抢着说道：“你就别忙乎牛哥的事儿了，忙乎也是无用功！就省点儿力气吧！这都啥年景啦……你就操心你和根儿咋活下去吧！”

听到这话荷花儿一下火了起来，“啥无用功？你牛哥重要还是俺和根儿重要？”

黑蛋连忙赔着笑脸说：“牛哥重要！牛哥重要！”

“没有你牛哥……俺和根儿还活个啥啊……”荷花儿抽泣起来。

黑蛋知道不小心又犯了荷花儿的病根儿，一脸无奈摸出一片旧书纸和烟末，卷起一根烟卷儿点着尴尬地抽吸起来……他想劝劝荷花儿，但不知道如何劝是好。

“啪”黑蛋朝自己浮肿的脸上扇了一巴掌，自言自语小声骂道：“叫你没记性！叫你没记性！”然后装模作样地笑着说道：“俺吸了一口烟心里清楚了不少……俺刚才感觉出来了，牛哥很快就回来啦！嫂子忙乎给牛哥打毛衣，牛哥说啥都得赶快回来穿哇！”

荷花儿听到这话破涕为笑，“还是你了解牛壮哇！怪不得牛壮以前经常说你们俩穿着一条裤子。”

“俺俩不但穿着一条裤子，还争着在一个裤裆里放屁哩！”黑蛋逗得荷花儿大笑起来。

“刚才俺是说忙乎你牛哥的事儿，没顾上去看文山哥嫂和那几个小兄弟，不知他们的情况咋样？很是担心小扁豆儿，他没爹没娘一个亲人也没有，他住在寨外的窑场，谁去关心他啊？小孩儿可怜啊！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吃的东西？”

“那几个老弟们没啥事儿，年轻人儿经得起折腾。他们都没多大负担，都没娶媳妇儿也没儿女扯累，他们和俺一样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嫂子别担心小扁豆儿，地里没羊吃的东西了他歇腿了，他常常到文山大哥家里闲逛，我有时见到他，他倒轻松快活一点儿也不发愁。”

“小扁豆儿歇腿了，他放的那群羊还不得饿死？”荷花儿担心道。

“一时半会儿还饿不死。”黑蛋说道，“有干麦秸喂羊哩。”

“干麦秸？羊向来不吃干麦秸。”

黑蛋咧嘴笑道：“它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不想饿死就得吃。”

黑蛋说到这里吐出一口烟雾皱起了眉头，“其他兄弟暂时看来没多大问题，就是文山哥家里够呛！”

“唉……”荷花儿长长叹了一口气，“也是的……文山哥三个闺女，最大的比根儿还小好几岁，最小的才四五岁，嫂子常年哮喘……又遇到这恨人的大饥荒……咱们明天到他家里看看吧。”

“俺听嫂子的！”黑蛋点头说道，“俺把那几个好弟兄也喊去，一起去看看文山大哥大嫂和孩子，顺便与弟兄们嘀咕嘀咕咋熬过这灾荒年。”

“去看看他们和孩子，哪怕是说句宽心话，对他们也增添点儿熬过灾荒的信心。”

黑蛋一脸愁容说道：“自己还宽不了自己的心哩，如何对文山哥嫂说宽心话？”

“你老弟就是一根筋儿直脑子不会拐弯儿！”荷花儿指着黑蛋的脑袋，“你就不会从嘴里挤出些宽心话，说些宽心的假话也行哇！”

“好好好！俺听嫂子的！不说真话净说假话。”

“你属猴子的？咋就顺杆儿爬？！”荷花儿说着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哎……锅里给你留的荷包蛋凉了，你还不赶快去盛了吃？吃了也让你的肚子抵挡一阵儿饿……俺也该回去给根儿弄点儿吃的了。”

黑蛋向荷花儿笑了笑，晃了晃手中的烟卷儿：“老弟吸烟就能抵挡一阵儿饿！锅里的荷包蛋俺哪会舍得吃啊！给老娘留着哩，等晚上再给老娘热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