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守望 第二七五章 饥荒之年（五）饿死也不借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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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寨葫芦庄的“王老虎”王财主，在这大灾之年颇动了一番脑筋，他虽然与穷人没多少感情，但假若村子里的穷人都饿死光了，对他好像也没多大好处，况且他多少还有那么一点乡情，除了守财与发财和弄漂亮女人上瘾，没别的不齿的毛病。在村民生死离别之际，他聪明地发起了善心，要为穷人做点儿善事儿，不管是做做样子也好，不管是真心实意也好，行善总比作恶好。

一天，他让长工套起了两辆大马车，约请瞎了一只眼的甄保长“甄阎王”和几个乡绅，在王家粮食仓库里装了满满两大车陈年玉米，亲自跟着马车在葫芦庄转悠起来，保长和乡绅说那家是穷户，他就借给贫穷人家一斗玉米，来年秋后还他两斗玉米，这两车玉米借完为止。

甄保长满面红光地亲自敲着铜锣：“王大善人济粮啦！王大善人济粮啦！王大善人可怜村民，可不能忘记王大善人的恩德啊！”

虽然这时离麦子成熟还有小半年时间，一斗玉米一家人儿数着颗粒儿吃也吃不了几个月，但在不同程度上延缓了饿死的时间。这一斗玉米粗粮，在好年景真不算个啥，可在这饿死人的灾荒年，别说借一斗来年还两斗，就是借一斗来年还十斗，谁借给你？去哪里借？

当日深夜王财主就把库存的粗粮和细粮，动用了十几辆大马车，连夜悄悄运到他开封城里的粮行，趁着大饥荒要成几倍加价赚大钱。

古寨里的乡亲们就为“王老虎”的这一善举，感恩戴德起来，认为“王老虎”的爷爷老铁匠“铁善人”的魂灵回来了，从此在人前背后再也没人称谓王财主是“王老虎”了，而改称“王大善人”。

王财主这两车陈年玉米，晃悠了半个村子，还没走进荷花儿那条小街就放借完了。

有幸得到借粮的穷苦人家，都是眼含热泪双手接着，没有不要的，是救命粮啊！撑一些时日算一些时日，总比立即饿死好。

可就有这么一个人儿，说啥都不要，拒绝接受这一斗难得的救命粮，街坊邻居再三劝说都无济于事，甚至王大财主屈尊保证道：“白送，来年不让你还粮！”他还是拒绝接受，白给也不要。王大财主只好尴尬作罢，村民们都感到不可理解，难道他与王财主平时有啥过节别扭？可是没听说他与王家有过什么怨恨哇……这大饥荒之年跟啥闹别扭也不能跟粮食闹别扭啊……难道他家里还有粮食吗？其实他的老娘已经饿得走不动路了，他也饿得身上逐渐浮肿起来。

“这穷小子向来不识抬举，饿死活该！村里这样的混蛋死绝才好！”甄保长斜着一只眼恶狠狠地小声骂道。

这个人儿不是别人，就是长了一脖子犟牛筋儿的胡黑蛋。

他胡家确实和老王家从古到今没有过啥过节、啥怨恨，他当他的财主，他当他的穷人，井水不犯河水，平时相安无事。但黑蛋心里总是莫名其妙地看不起王大财主，这就有点奇怪了。自古以来无论何朝何代，都是富人仰着脸儿说话，穷人弯腰低着头儿听……黑蛋到底为啥看不起王大财主，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他并不眼红王家的财富，那是人家祖上积的福分，很有可能是黑蛋感到像王财主这样的人儿，他和他不是一类货色，穷人自有穷人的骨气。

黑蛋的家里已经是揭不开锅了，一粒粮食都没有了。他与他的老娘把饿死的鸡和饿死的山羊早已吃干净了，树皮草根儿也吃干净了，家里没什么可以充饥的东西了，再往后就该吃观音土和黄胶泥了。

黑蛋的老娘听街上的村民说黑蛋拒绝王财主粮食的事情，满肚子火气少气无力地埋怨数落起黑蛋来：“人家给你粮食你为啥不要哇？饿扁着肚子还充饱汉！你老爹十几年前……旱灾年被饿死了，你这浑儿子，你想……想把……把老娘也饿死不成？！”

“饿死儿子也不能叫把老娘饿死哇！”黑蛋安慰母亲道，“要是该饿死咱娘儿俩，有那一斗玉米也是饿死，不该饿死，没那一斗玉米照样活着！咱和王财主不沾亲不带故，凭啥要他的粮食？！”

“家里……家里连一粒儿粮食都没有了，啥……啥都吃光吃净了，还……还咋活哇……”老人颤抖着手指指着黑蛋的鼻子，“你……你这犟儿子……到这个时候还跟人家犟！”

黑蛋边挠头边说：“俺……俺再想想办法……会……会有吃的。”

“你……你会……会想出啥办法？”老人已经上气儿不接下气儿，“没……没啥办法可想啦……就等着饿死吧……要不……要不就吃观音土，吃饱憋……憋死算啦……”

老人正说着忽然觉得眼前像被一片乌云罩住了，随即从嘴角儿流出一些口水，软绵绵倒在门槛上……老娘饿昏了。

“娘啊……娘啊……您醒醒……您醒醒啊……您这是咋啦……”黑蛋慌忙把老娘抱到床上，哭腔哭调地喊叫起来。

黑蛋哭喊了好大一会儿老娘终于苏醒过来，有气无力地喃喃说道：“娘……娘到阴间走了一遭……看到……看到阴间有很多香喷喷的白……白馍馍在蒸笼上摆放着……娘一下高兴起来正要伸手拿着吃，就听到你……你这犟筋儿子在喊娘……娘一口白馍都没吃上……”

黑蛋流着泪水语无伦次地说道：“娘没吃上好！娘没吃上白馍好！要是吃上了娘就回不来啦。”

“都怨……都怨你这……这混账儿子！把娘喊叫回来……回来干啥？回来还不是得饿死……还不如早早到阴间……到阴间吃白面馍馍。”

黑蛋知道老娘是饿昏了，“娘呀……您等着，俺去给您找点儿吃的。”

黑蛋说着快步跑到厨房，叮叮当当在厨房搜寻一番，连一点儿吃的也没找到。他揭开冷冰冰的铁锅，铁锅里剩有半块儿焦煳的榆皮面饼，像宝贝儿一样他捧在手里慌慌张张来到老娘的床前递给老娘。

老娘用骨瘦如柴的双手紧紧抓着面饼，迫不及待地把硬邦邦的面饼塞进口里。可老人嘴里只剩下几颗牙齿，这几颗牙齿难得咬动硬食物。老人艰难地嚼了又嚼一点儿也嚼不动，无法下咽，无奈地又把面饼拿出口外，长长叹息了一声：“还不如饿死……到那边儿去……”接着老人伤心地啜泣起来。

黑蛋两眼含泪束手无策地看着老娘，手里捧着老娘还给他的那块儿干巴巴的榆皮面饼，无奈地向闭着泪眼的老娘说道：“娘啊……您再等一会儿，俺去厨房烧开锅把饼煮一煮给您吃。”

“儿啊……”老人呻吟着说道，“就……就别费事啦……”说着老人又饿昏了过去。

“娘啊……”黑蛋放声大哭起来，“您不能这么快就走啊！您不能饿着肚子走啊！不能当饿死鬼哇！”

黑蛋立即用耳朵贴着老娘的鼻子听了片刻，老娘的鼻子还有气儿出进，他惊慌的脸上才出现一丝缓和。

他揉了揉老娘的太阳穴，握着老娘还有点儿温度满把骨头的瘦手，哭喊道：“娘啊……您一定等着俺啊！俺把腿上的肉割下给您煮煮吃……您一定等着俺啊！”

黑蛋哭着起身拔腿向厨房窜去，去厨房动刀割腿煮肉给老娘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