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吞鸿 770章 桑榆非晚，柠月如风（四）

暮色如墨汁般在宣纸上晕染，鎏金蟠龙烛台上的红蜡垂落如泪。

刘淮背对着谢安，袖下的指节泛白，他死死攥着半卷拳头，身形颤抖。

窗外飘进的梨花瓣落在他发间金冠上，恍若当年东宫书房里，那个总要把花瓣别在书页间的垂髫小儿。

一个人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控，这是多么悲哀的一件事。

谢安望着刘淮单薄如纸的背影，目光掠过他右肩处微微洇开的血渍。那是三日前被此刻暗杀时，被碎瓷划破的伤口。他忽然想起三年前春猎，刘淮被野猪惊了马，也是这般倔强地挺直脊背，直到被他抱下马背才放声大哭。

谢安的心忽然颤动了一下：这孩子，还是有一身傲骨的呀！

“淮儿......“

残叶枯枝发出细微的咯吱声，谢安月白锦袍上的暗纹在灯火中忽明忽暗。他伸手搭上刘淮肩头时，指尖触到金线刺绣下的嶙峋肩骨，竟比案头那方冻玉镇纸还要寒凉。

“你看这宫里的藻井。“谢安忽然指向穹顶，天上，十二瓣莲花鎏金斗拱间，漫天星图正流转生辉，“太祖皇帝当年被匈奴人困白登山，曾在雪地上画出这般星图。他说帝王便是北极星，纵使群狼环伺，也要为迷途者指引方向。“

刘淮身形微颤，一滴泪砸地上，他猛地转身，赤红着眼眶嘶吼，“可我不是太祖！我只是......“

尾音突然哽住，少年天子慌乱地捂住嘴，却仍有破碎的呜咽从指缝溢出，“我只是一个废物！”

谢安的手掌依然稳稳按在他肩头，掌心温度透过五层衣料熨帖着冰凉肌肤，“殿下要记住，眼泪落进火里，会淬炼出更坚硬的青铜。“

谢安有感而发，“有些东西天生注定，你是陛下独子，是早已注定了的天下的王，你注定要终日劳心劳神的活着，注定要背负起亿兆子民的生计，注定要扛起千万里帝国锦绣，也注定无法潇洒自在的活着。普通人想做的，你不能想，老百姓能做的，你不能做，你注定在拘束和约束里度过一生。但是，既然无法自在活着，倒不如不自在中找自在，也好让自己不那么疲惫。你想啊，千年之后，这些恣意潇洒的人早已作古，而你的名字却烙印在史家的卷册上，被后世永远铭记，那将是多么无上的荣耀啊！”

人间的善恶是非，仅在一线间，谢安的一番话，彻底感动了刘淮。

刘淮幡然悔悟，停止啜泣，擦干眼泪，深吸一气，回头对谢安露出了坚毅的眼神。

“大师傅！“刘淮突然转身，他泛红的眼窝还凝着泪痕，眼底却燃起灼灼火光，“若我注定要做北极星......，那您便是托起星盘的巨手！“

谢安退后三步，郑重行礼。月光将他挺拔的身影拉长，恰似当年他立在东宫阶前考校功课的模样，“老臣愿做殿下手中剑，腰间玉，掌中玺。“

谢安解下贴身佩戴的螭纹玉佩置于案上，“但求殿下永记今日之志。“

见刘淮再次振作，谢安便决定不再久留，他从怀中取出一块儿包裹，递到刘淮面前，春风和煦般笑道，“诺！为师送你个礼物！”

刘淮双眸精光闪动，接过小包裹，快速打开，那是一串完整的念珠，仅有六颗，晶莹欲滴，呈淡金色，如水晶般透亮，每颗珠子都有龙眼那么大，淡金佛珠在烛火中流转出七彩光晕，竟将殿内三十六盏宫灯都比得失了颜色。

“该不会是舍利子制成的吧？”刘淮惊疑不定的问道。

“哈哈，当然不是，不过，此物的珍贵程度，与舍利子不想上下喽！”谢安温文尔雅，笑呵呵地说，“这可是为师特意跑去白马寺，求一禅大师为你所铸，每颗珠子内部都浮现出微缩的《金刚经》梵文，平时把弄一番，可以宁心静气。”

刘淮摸向佛珠，这六颗珠子皆为淡金色的晶体，很像瑰丽的宝石，极易让人联想到古佛圆寂后留下的舍利子，毕竟这是一禅大师所制之物，材质绝不会简单。细看珠子，六颗珠子被一根透明细线穿在一起，每颗上面都一尊模糊的人形图案，姿势各不相同，刘淮戴上珠子，请捻珠翠，佛家六字真言响起，“嗡、嘛、呢、叭、咪、?……”。

慈悲、庄严、高妙、玄奥的禅音无比浩大，涤尽污垢，洗尽凡尘，刘淮周围都沐浴在一片神圣祥和的光芒中，他的身与心，瞬间安宁下来，待他回神，谢安已经走远。

秋风中，一道声音传来，“淮儿，安心在此修行，你的事，师傅们包了。”

刘淮对着那道远去身影深深鞠躬，以表感谢后，转头叹道，“生人莫要恋乐土，乐土原有千般苦啊！”

秋风忽起，案头宣纸纷飞如蝶。刘淮伸手去捉，却见纸页间全是自己幼时的涂鸦：穿铠甲的太傅举着“仁“字旗，戴金冠的小人骑着“民“字龙，歪扭题跋写着“淮儿与大师傅平天下“。墨迹间斑斑点点的，不知是当年不慎滴落的糖渍，还是此刻夺眶而出的热泪。

天空中，突现一点黄色，无数片黄叶无端浮起，在半空中拼凑成一串长长的汉字，“莫道乐土千般苦，甘泉原从苦中出！”

“懂了！我懂了！”刘淮泪如雨下，连连颔首。

被宽恕、被怜悯、被慈悲，在这浊浊尘世中，刘淮似乎找到了自己的一片净土。

漫天的飞灰，纷纷扬扬而下，少年咧嘴大笑，把手中的酒，换成了案上的书。

秋风卷着零落的梨花瓣扑进殿内。谢安停身望向渐暗的天际，仿佛看见东境城外的战火中，那只金翅断蝶正迎着霞光振翅。他知道，这场师徒间的涅?，才刚刚开始。

宫墙外忽然传来清脆童谣，唱着“圣人出，天下清“。

谢安笑着摘下官帽，任晨风扬起鬓角白发。他知道，这场始于去年的棋局，此刻才真正摆开了星辰大海的阵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