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像是被人掐断了最后一丝呼吸。
煤油灯的光晕越来越暗,灯芯上结了层黑炭,把屋里的影子拉得歪歪扭扭。
众人简单用冷水抹了把脸,水珠顺着下巴滴在灰扑扑的地面上,溅不起半点涟漪。
宋归程微微俯身,双手掬起一捧水,往脸上泼去。凉意瞬间漫过皮肤,他抬手抹了把脸,带起几滴水珠。水珠顺着高挺的鼻梁往下滚,滑过鼻尖,坠在唇角,又沿着下颌线蜿蜒滴落,在颈间留下一道浅淡的水痕。
他没有立刻直起身,只是垂着眼,睫毛上挂着细碎的水珠,长而密,像沾了晨露的蝶翼。
时岁抱着手臂笑:“归程,你考虑卖身不?鬼怪吃你美男计吗?”
宋归程直起身,随手擦了把脸,白发被水打湿了几缕,贴在颈边,露出一小片白皙的皮肤,和水珠相衬,竟有种干净的美感。
“鬼怪可能更喜欢你这款。”他淡淡开口,声音被水汽浸得微哑,抬手将额前的白发捋到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清俊的眉眼舒展开来,不张扬,却让人移不开眼。
时岁啧了声:“那必须啊,我也是榜上有名的美男子。”
宋归程没接话,只是又打了盆水给时岁用:“好了,别贫,赶紧洗洗。”
这屋子里没有像样的卧室,只有张大通铺占了房间大半空间,得男女睡一起,不过都这个时候了,男女之防早已不算事。
木板拼接的床面坑坑洼洼,铺着层薄薄的稻草,散发着潮湿的霉味。
洗漱好的人挤在卧室里,像装在罐头里的沙丁鱼。
“挤挤吧,总比在外面吹风强。”周芳拍了拍床沿,把身上的白大褂脱了垫在身下,她干了一下午的活儿,白大褂上还沾着几块不明污渍。
林彩雯把最后一点灯油添进灯里,抬眼看向众人:“夜里不安全,得留两个人守夜。留意屋外的动静,还有……别让什么东西摸进来。”
最后半句她说得很轻,却让屋里的温度仿佛降了几度。
话音刚落,宋归程便开口了,声音平静得像没起波澜的水:“那我守第一班。”
没人反对。
晚上守夜这么危险,不是人人都想以身犯险的,而且大家感觉宋归程这人还算可靠,观察力也很敏锐。
陈温屿下意识想举手说“我陪归程哥”,赵小云就用胳膊肘怼了他一下,陈温屿的话卡在喉咙里,差点就忘记自己要说什么。
“我跟归程一组,”时岁懒洋洋地往门框上一靠,“守夜这活儿我熟,我俩搭伙,还能聊聊天。”
“不行。”
一个冷硬的声音突然响起,众人转头看去,是张浩青。
他刚洗漱完进来,脸色阴沉地盯着时岁,眼底翻涌着毫不掩饰的敌意:“你们俩是一伙的,谁知道会不会串通一气?有什么发现故意瞒着大家?”
时岁挑了挑眉,像是听到了什么新鲜事:“哦?我跟谁一伙跟你有屁关系?”他上下打量着张浩青,嘴角勾起抹玩味的笑,“这位大哥,咱们认识?”
张浩青的脸瞬间涨红,像是被戳中了痛处,语气更冲了:“少装蒜!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守夜必须分开,不认识的搭,省得搞小动作!”
时岁翻了个白眼,没再理他,只是转头看向宋归程,小声逼逼:“这疯子他妈谁啊?”
宋归程摇摇头,时岁自己都忘了,他自然更不认识。
不过以他了解的时岁来看,他看着散漫,实则记仇得很,如果真结过梁子,绝不会是这副“没印象”的模样。大约又是哪个被他随手坑过的路人甲,早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林彩雯适时开口打圆场:“张浩青说得有道理,守夜确实该分开,免得有人暗地搞小动作,害了大家。”
她看向宋归程,眼神里带着几分隐秘的考量:“宋归程,你要不和孙大哥搭档吧。”
宋归程目光扫过众人,陈温屿一脸期待,却又带着点怯生生的紧张;赵小云靠着墙,神色漠然,像是对守夜毫无兴趣;孙志达坐在床沿,双手抱臂,显然随时能起身。
今夜他本想和时岁组队,这样他能让时岁顶一会儿,他去摸索祠堂。那祠堂里一定有东西,倒不是他想独吞线索,只是今天看到的照片,那门楼上碎裂的纹路……
算了,不急在这一时,到时候伺机而动吧。
宋归程点头:“好。”
这边定下了,林彩雯又看向时岁:“时岁,你呢?”
时岁打了个哈欠,手指点了点陈温屿:“那就带个小的吧,正好让他练练胆子。”
陈温屿猛地抬头,眼睛瞪得圆圆的:“我、我吗?”他下意识看向宋归程,见对方点头,才硬着头皮应下来,“好的。”
众人又各自分了队,安排妥当后,自己找地方躺下。
大通铺挤了九个人,呼吸声、翻身时木板的吱呀声、弄堂里隐约传来的风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宋归程和孙志达搬了小马扎坐在门口,煤油灯的光被锁在屋里,屋外只有惨淡月光透过云层洒下的淡淡银辉,将弄堂两侧的房屋照成沉默的黑影。
床上,时岁用胳膊肘碰了碰身边的陈温屿,压低声音笑:“怕不怕?”
陈温屿缩了缩脖子,小声说:“有、有点……”他顿了顿,又问,“时岁哥,你真不认识那个张浩青啊?”
时岁挑眉:“你说呢?认识我的人挤满这弄堂里两条巷子都站不下,我哪记得住那么多。”他舔了舔唇角,眼神在黑暗里亮了亮,“不过他越跳,我越觉得这副本有意思,藏着的东西,肯定不少。”
……
夜色越来越深,像被人慢慢拧紧的墨水瓶,浓黑顺着瓶口一点点渗进来,漫过窗棂,煤油灯的光晕堪堪照亮堂屋一小块地面。
宋归程听着大通铺上的呼吸声渐趋均匀,陈温屿翻了个身,嘴里嘟囔了句含混的梦话,又沉沉睡去。
他和孙志达坐在小马扎上,手里各握着自己的武器。
宋归程手里是江迟之前送给他的匕首,他本以为这匕首只是削铁如泥,在明德那个副本里用了一下,没想到还能斩断低级邪祟。
孙志达坐姿笔挺,目光时不时扫过紧闭的木门,耳廓微动,留意着门外的动静。他摩挲着一根磨尖了的铁棍,那铁棍在暖光下都透着寒意,看着能一下把人嗓子眼捅穿。
“这地方邪性得很,”孙志达先开了口,声音压得很低,“刚才在屋里没说,仓库的后门,除了划痕,墙根下还有血迹,不是新鲜的,像是被人刻意扫过。”
宋归程“嗯”了一声:“刘庆根、周芳他们没看见吗?”
孙志达皱了皱眉,眼里的嫌恶一闪而过,语气有点不满:“那对夫妻看着憨厚,其实是老油子了,一下午不知道在嘀咕什么,活儿没怎么干,我和陈默跑一下午,累成狗了。”
宋归程也皱了皱眉,这种人就像团队里的寄生虫,力气是不出的,成果是要共享的,而且心思深,爱坑人。
“没事,”宋归程道,“多盯着点就行了。”
孙志达喉结动了动,点点头没再多说。他从包里摸出块压缩饼干,掰了一半递给宋归程,自己拿着另一半慢慢嚼,饼干的碎屑落在衣襟上。
宋归程接过饼干,没有立刻吃,他的目光目光平静地落在木门上,仿佛要透过那层薄薄的木板,看穿外面浓得化不开的夜色。
他隐约能听到极轻的、类似锁链拖地的声音,风吹拂着路边杂草,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有人踮着脚走过。
宋归程看了眼手表:“宵禁十点,现在快十一点了。”
孙志达咽下饼干,声音依旧压得很低:“副本刚开,咱们手里没什么有用的线索。这种时候,副本的警告还是得听。就是不知道贾为民定的那些守则是真是假,是为了干什么。”
门缝里漏进一丝夜色,浓稠犹如活物,宋归程指尖无意识地抚摸着刀把,他能清晰分辨出屋外弄堂里的风穿过狭窄巷道的呜咽声,还有远处不知哪家窗棂松动,被风吹得吱呀作响的动静。
他轻声说:“不管贾为民为了什么,这弄堂夜里的动静,确实……不太对。”
孙志达只能感觉一片死一样的寂静,他眉头微蹙,顺着宋归程的视线看过去:“你听到什么了?”
“说不好,”宋归程摇摇头,语气里带着几分审慎,“像是有脚步声,又像是拖东西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在弄堂深处。”他顿了顿,补充道,“不像是活人走路的动静。”
孙志达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铁棍,指节泛白。
他没追问细节,在溯魂世界待过的人都知道,“不对劲”三个字,往往藏着最危险的信号。
“那就守在屋里,”他做了决断,声音干脆,“门闩插死了,窗户也用木板顶牢了,只要不出门,至少能保证屋里暂时安全。”
宋归程点头应下。他瞥了一眼大通铺,即使夜色这么深,他的视线也不大受限,林彩雯睡得很轻,眉头微蹙;苏晓蜷缩着身子,怀里紧紧抱着个旧布包,大概是带了什么念想;赵小云背对着众人,酒红色的卷发在昏暗中像团沉寂的火焰,不知醒着还是睡了。
孙志达换了个姿势,将后背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睛养神,却始终没放松警惕。
宋归程的指尖在冰冷的匕首上多摩挲了两下,凉意透过皮肤传过来,倒让他纷乱的思绪清晰了几分。
他的目光越过木门缝,落向弄堂深处的黑暗里。屋外的风卷着几片枯叶打在木门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傍晚陈墨那张照片上祠堂门口的纹路瞧着和巫止祭坛的纹路很像,虽然斑驳碎裂得厉害,他仍然一眼就看出来了。
宋归程的喉结轻轻动了动,巫止陷入沉睡后,他踏过神息,坠楼赌命,闯过副本,甚至了结了那丝妄念。
那祠堂,说不定就藏着这个副本他要找的线索。
只是……宋归程瞥了眼身旁闭目养神的孙志达,孙志达呼吸平稳,手却始终没离开铁棍,耳廓微微动着,显然对周围的动静保持着十二分警惕。
这样的人,严谨、守规矩,若是知道他要在宵禁时单独去祠堂,绝不会同意。
但明天和这些人一起去走马观花地探查没什么用,他得一个人仔仔细细地把祠堂一寸一寸摸索个遍才行。
更何况,这事本就不该让太多人知道。寻找巫止的踪迹,是他藏在温和表象下最深的执念,像藤蔓一样缠着心脏,见不得光,也容不得旁人置喙。
集体行动太扎眼,救赎队的人怕是会觉得他“不务正业”,甚至怀疑他的阵营。灭绝队的任务是杀居民,可他此刻的心思,全在那座孤零零的祠堂上。
若是和时岁一组守夜,大概会轻松得多。时岁那人看着散漫,实则心思玲珑剔透,不用多说就能默契配合。他只需丢一句“帮我盯一会儿”,时岁多半会吊儿郎当地摆摆手,嘴里骂着“事精”,却会把屋里守得滴水不漏,任由他潜去祠堂查探。
可现在,身边是孙志达。
宋归程轻轻吁了口气,将那点冲动按了下去。
急不得。
他太清楚等待的滋味了。从巫止沉睡那天起,他就在等,等找到他,等唤醒他,等他的神明重回神坛。
副本才刚开始,祠堂跑不了,线索也不会凭空消失。
孙志达似乎察觉到他的动静,睁开眼看了过来,眼神里带着询问。
宋归程微微颔首,露出一个温和的浅笑,声音依旧压得很低:“没什么,风大了点。”
孙志达点点头,重新闭上眼。
屋里又恢复了寂静。宋归程望着门缝里的黑暗,心里那点想去祠堂的念头并未散去,只是被他妥帖地收了起来,像藏起一块易碎的珍宝。
再等等。
等一个合适的时机,等一个没人注意的空档。他有的是耐心,也有的是办法,总归要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