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府镇城,总兵衙门,节堂。
尤世威坐了主位,侯世禄、朱之冯分坐两侧。上首主位旁另设一席,司礼监掌印、提督宣府军前粮饷太监魏忠贤端坐其上,面色平静,手里捻着一份刚到的六百里加急传奉圣旨。
尤世威见人到齐,开口道:“魏公公,朱巡抚,侯总戎,万岁的旨意到了。御前亲军三营,不日即到,归本镇节制。圣意明白,此战必要克竟全功。”
他目光扫过墙上挂的硕大地图,手指重重点在“独石口”三字上。
“进取独石口,难处有二。”
“其一,独石口城本身。此堡是永乐年间所建,城周虽只三里有余,但墙高池深,是砖包夯土的坚城,非寻常木堡可比。城内水井、粮仓俱全。若敌军据城死守,我军纵有红夷大炮,也要耗时日久,伤亡必重。”
“其二,在地利。”他的手指向城堡南北两条曲线,“独石口南有青龙河,北有黄龙河。据夜不收最新探报,林丹汗主力并未全缩在堡内。其大部骑兵,约三万人,正依托城堡,在城北黄龙河一带扎下连营,与城堡成犄角之势。”
“眼下河面虽封冻,可容人马通行。但我军若踏冰过河,需拉长队形,以免压碎冰面,极易遭蒙古骑兵半渡而击。一旦接战于冰面,我军步兵阵伍未成,必吃大亏。且…”尤世威语气沉了沉,“天气渐暖,河面随时可能解冻。到时青龙、黄龙二河便成天堑,我军粮道、援兵皆被阻断,独石口就更难打了!”
侯世禄闻言,猛地站起,抱拳道:“尤总戎!魏公公!朱抚台!末将愿亲率选锋,踏冰过河,死战夺下一处滩头,掩护偏厢车营强渡青龙河!只要车营过河,便能立刻结阵,步步为营,向北推进!纵有伤亡,亦在所不惜!”
朱之冯沉吟片刻,开口道:“侯总戎勇略可嘉。然,本官以为,虎墩兔汗连遭败绩,老营被袭,福晋被擒,早已胆寒。其部众离心,未必有死战之心。我军只需大造声势,步步为营,迫近城下,示以必取之志。其见我军势大,或恐后路被断,弃城而走,也未可知。”
尤世威重重点头:“朱抚台所言,是上策。然,为将者,须虑败先虑胜。咱们必须做好强攻硬打、血战夺城的万全准备!”
就在一个巡抚和两个总兵一本正经讨论如何强攻血战之时,一直静听的魏忠贤忽然笑了。
“朱抚台、尤帅、侯帅,”魏忠贤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胸有成竹的笃定,“你们说的,都是堂堂正正之师,硬碰硬的打法。好是好,但……费人。”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如同老赌棍看到了以小博大的机会:“咱家倒觉得,这仗,可以赌一把!”
“赌?”尤世威、朱之冯、侯世禄三人皆是一愣,不解其意。
魏忠贤的目光转向侯世禄:“侯总戎,你手里那两位……王世钦、王通,还老实吧?”
侯世禄心里一紧,忙道:“回魏公公,自接到密旨,末将已依令解其兵权,将其与家丁亲信单独看管于一营,日夜有人监视,并无异动。”
“嗯。”魏忠贤满意地点点头,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咱家这里,有一注,本小利大,值得一搏!”
三人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魏忠贤慢条斯理地说:“咱家手里,押着虎墩兔汗的宠妃苏泰。侯总戎手里,押着王世钦、王通这两张筹码……你们说,若是让这二王,押着苏泰夫人,‘逃’回独石口,去向那林丹汗献俘投诚……就赌那些鞑子会不会信?会不会开门?”
朱之冯、尤世威、侯世禄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语塞。这想法……真是在赌命,赌别人的命,献自己的忠!
魏忠贤仿佛看透了三人的心思,尖笑一声:“打仗嘛,咱家看来,和赌也没多大分别。有机会以小博大,就该押一把!”
他分析道:“咱家这注,押的是二王的命,加上苏泰这个‘大本钱’!赌赢了,独石口坚城唾手可得,省下几千将士的性命!赌输了,不过就是折了王世钦、王通和他们那点家丁,外加一个蒙古女人!这赌局,能不能押?!”
这买卖,从账面上看,肯定是值的!
但那个苏泰福晋可是今后议和的重要筹码,崇祯皇帝已经下旨让好好看着了……朱之冯、尤世威、侯世禄三人面面相觑,都觉得这干系太大,担待不起。
魏忠贤则目光灼灼地盯着三人,最后嗤笑一声:“咱家算得清楚!这赌局,咱家接了!天塌下来,咱家顶着!侯总戎,烦请你把那两位‘小本钱’,提来吧?咱家亲自跟他们说说这‘富贵险中求’的局!”
……
总兵衙门旁的一间签押房内,炭火烧得挺旺,却暖不透王世钦、王通二人冰凉绝望的心。
两人只穿寻常棉袍,坐在墩子上,如坐针毡。门外站着侯世禄的亲兵,手一直按在刀柄上。
门吱呀一声开了,魏忠贤慢悠悠踱了进来,身后只跟着两个低眉顺眼的小火者。
王世钦、王通如惊弓之鸟,猛地站起,躬身不敢抬头。
魏忠贤走到主位坐下,捧起小火者递上的热茶,吹了吹,却不喝。半晌,才慢悠悠开口:“二位将军,近来可好啊?”
王通年纪稍轻,性子急,扑通跪下:“魏公公明鉴!末将……末将冤枉啊!都是那朱纯臣威逼利诱……”
“闭嘴!”魏忠贤声音不高,却似冰针扎人。
王通顿时噤声,浑身发抖。
王世钦深吸一口气,也撩袍跪下,声音嘶哑:“魏公公,罪将……知罪。但求公公、皇上,念在我二人多年戍边,未有功劳亦有苦劳的份上,准我二人缴纳议罪银、赎罪田,给家族留条活路……”
“议罪银?赎罪田?”魏忠贤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出声,“王将军,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
他放下茶杯,身子微向前倾,目光如毒蛇般盯着二人:“贪墨军饷,侵占屯田,那叫贪钱!交钱赎罪,万岁爷开恩,不是不行。”
“可你们干的是什么事?通敌!资敌!煽动哗变!帮着蒙古人打咱们大明的江山!这是刨大明的根!是诛九族的大罪!”
他的声音陡然尖厉起来:“晋商王登库,已经锁拿进京了!等着他的,是三千六百刀的凌迟!他的家产,全部抄没!他的族人,男丁流放,女眷充入教坊司!这就是你们的下场!”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砸在王世钦、王通的心口上,砸得他们面无血色,浑身瘫软。
“你们榆林王家,宣府王家……也都是大树啊。枝繁叶茂,人口众多。”魏忠贤的语气又变得阴柔起来,仿佛在唠家常,“这等大罪,得用多少银子、多少田地才赎得回来?嗯?你们王家,倾家荡产也填不满这窟窿!”
“还是说……”他拖长了语调,“你们指望拖着全族老小,一起下去见列祖列宗?你们对得起祖宗留下的基业和名声吗?!”
“公公!饶命!公公开恩啊!”王世钦再也绷不住,以头抢地,咚咚作响。王通更是涕泪横流,话都说不出来。
魏忠贤冷冷地看着他们磕头,直到额角见血,才缓缓道:“咱家这里,倒有个翻盘的机会,给你们,也给你们的家族。”
二人猛地抬头,眼中射出绝望中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光。
“万岁爷天恩,念你们久在边镇,或是一时糊涂。”魏忠贤慢斯条理道,“给了你们一个……上赌桌的机会。”
“不是让你们去当选锋,凭蛮力搏个出身。那太难,也太慢。”
“咱家要你们,去赌一把大的!赢了,天大的功劳,足以将功折罪,保全家族,富贵荣华!输了……”
他故意停顿,看着二人眼中升起的恐惧,才一字一句道:“输了,你们就死在独石口!死得像个忠烈!咱家会在万岁爷面前,替你们说句话,说你们是力战殉国!万岁爷知道你们是忠的,自然不会再追究你们的家人!你们的宗族,至少能保住性命!”
王世钦、王通眼中升起了希望和疑惑,这个魏忠贤……到底想干什么?
“怎么?不敢?”魏忠贤身子往后一靠,语气带着轻蔑,“不敢也好。那咱家这就行文,将二位并全族,依律……凌迟的凌迟,流放的流放,充入教坊的充入教坊!一个也别想跑!”
他话锋一转,带着蛊惑:“或者……你们真降了林丹汗?呵,你们猜,林丹汗会不会信两个连自己皇帝都背叛的降将?就算他一时信了,留你们狗命,可你们的家族呢?万岁爷震怒之下,你们九族老小,一个也别想活!你们自己,也不过是丧家之犬,苟延残喘罢了!”
“赌不赌?”魏忠贤幽幽地说,“赌,你们还有一线生机,家族可保!不赌,或者真降,你们自己或许能多活几天,但全家死绝!这笔账,你们自己算!”
“敢!”王世钦猛地嘶吼出声,眼睛血红,如同输红了眼的赌徒押上了全部身家,“罪将敢!罪将愿去赌这一把!求公公、皇上,给我王家一条活路!”
王通也反应过来,拼命磕头:“罪将也愿去!愿去赌!”
“好!”魏忠贤猛地一拍桌子,如同庄家落定,“总算还有点血性,没辱没了你们将门祖宗的脸面!记住,上了赌桌,就没有回头路!要么赢个满堂彩,要么输得干干净净,死个壮烈!”
他站起身:“详细的打法,自有人与你们分说。你们……吃顿饱饭,把命押上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