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瑾的身形略显佝偻,披着外袍在庭院中来回踱步,月上中天仍未回返。
自从四年前诸葛瑾随诸葛亮一道回了成都,除去了所有吴国官职丶也不接受蜀汉爵禄敕封,以庶民的身份居于胞弟诸葛亮在成都的府中。
管事李昌见诸葛瑾在庭院内来回绕着圈子,不禁轻叹一声,凑上前去轻声劝道:「葛公莫要等丞相了,入夜渐凉,还是小心些身子,若是着凉了我等还是要被丞相责骂的。」
「无妨,你自去歇息,我在这里等着孔明。」诸葛瑾身形瘦削,拄着拐杖停步立住:「你不懂,今日孔明入宫去了,这般晚了还没回来,定是朝中之事有为难之处。」
「咳咳,咳。」诸葛瑾又咳了几声。
李昌无奈,只得拱手应道:「葛公愿等,那仆就陪葛公在此等着好了。」
二人又这样无言站了一刻钟后,门外才由远及近的传来马车声,在夜中显得份外清晰。
这定是诸葛亮回来了。
相府自从失去了作为政权中枢的功能后,诸葛亮家中人口不旺丶仆役不丰,也撑不起这麽大的面积居住,显得空寂而冷清。
诸葛亮几次和刘禅表示要换一个小些的府邸,却被刘禅明确表示拒绝。丞相弃了相府权柄已是高风亮节之举,倘若连府邸都要从大换小,恐怕要使内外失望丶人心沮丧了。
等候着的仆役拉开大门,诸葛亮缓步走入,却看见诸葛瑾与李昌二人立在院中,似在等着他一般,随即挥了挥手,示意随行的仆役各自走开。
而李昌见得此景,也默默躬身致礼转身离去,将整个正庭留给了这对兄弟。
诸葛亮走上前去,语气中带着一丝责怪:「兄长为何还不就寝?在此等候多久了?」
诸葛瑾又咳了几声,嗓音显得略微沙哑:「没等多久。今日上午你离府外出之前,听你说魏国在西陵有所动作,故而心中忐忑不安。又听闻你入宫后许久不回,便在此多候了些许。」
「这般晚归,可有要事发生?」
「有。」诸葛亮忙了终日,加上身体渐渐不如旧时,此刻声音中也满是疲惫,若庭中更亮一些,诸葛瑾定会看到弟弟布满红血丝的眼眸:「胡济从白水而来,称魏国陈仓道自四月末起漕运粮草接连不停,探子回报消息后王平不安,故遣胡济回成都禀报。」
「东侧西陵丶北侧白水,两个方向同时传来警讯,似乎是要有大动作发生,故而我在宫中多留了会。」
「兄长,你且歇息……」诸葛亮叉腰站立说着,正欲转身离开之时,却被诸葛瑾又拽住了。
「孔明,你说此番若魏军再来攻,元逊会随军前来麽?」
诸葛亮也已累极,只想回房休息,想也没想便出言说道:「元逊应当不会来了。前年那曹睿允徐元直致书与我叙旧,信中不是说了元逊任了曹真封国河间的河间国相麽?曹真以年迈体弱故早早就国,连大将军军职都罢了,他都不会再从征,何况元逊这个国相呢?」
「也是。」诸葛瑾又缓缓叹了一声,继续问道:「孔明,若此番魏军大举来攻,益州能否守住?」
诸葛亮愈加不耐起来,近几年来他的体魄也渐渐衰弱,身体的疲累会极大的放大精神上的倦怠,此刻已是子时,加上又是家中,诸葛亮根本无心再与诸葛瑾闲谈:
「兄长也多年掌兵过,对兵事也全然了解。我在宫中答覆陛下能完全守住,回到家中,也要拿这番话答覆兄长麽?我所能做的,无非是尽人事而等待天命了,相信苍天不绝炎汉。」
「不与兄长多说了,我已累极,明早再与兄长叙谈。」
诸葛亮说罢,朝着诸葛瑾摆了摆手,随即头也不回的朝着卧房走去。
「好。」诸葛瑾看着其弟远去的背影,站立了许久,而后踱步回到了自己房中。
方才孔明说的那一番话,他也是经历过亡国之人,如何能听不出来其中关窍?
若是自信到全然无虞,又哪里会说『相信天不绝汉』这种话来?无非是承负着一国之重,奋力尽人事罢了。
不过,话说回来,能有尽人事的机会,就已经再好不过了,起码比他这个亡国之人要好。
回到卧房之后,诸葛瑾在油灯下研墨提笔,欲写些能裨益自己弟弟的用兵之策,思来想去,最终发现自己用兵并不比孔明高明。
又想给远在冀州河间任官的长子诸葛恪丶被迁到洛阳居住暂无官职的三子诸葛融写些什麽,却想到他们终究没有机会看到,提笔落下丶却又几次三番的写不出完整的文字来,只在竹简上留下成片的墨点来。
至于孙登……他前些时日听闻孙登出兵交州复又逃回,已经对这个故主之子再无指望了,根本不愿再留半个字与他。
思来想去,只有给弟弟再留些什麽好了。写罢『善养身体』四字之后,手中之笔好似千斤般重,从微颤的手指中滑落出来。
今日竟然连笔都持不住了吗?!
见得此景,诸葛瑾也愈加颓丧,跪坐在桌案前无语凝噎,而后渐渐泣下,从哽咽转为低号,泪滴从脸颊滑落滴到竹简之上,洇出点点水渍,而后彻底伏在案上,再无声息。
一夜过去,待天明之后,诸葛亮来寻兄长继续昨夜未尽的对话,这才发现诸葛瑾早已身体僵硬,无了气息。
而桌案上摊开的竹简上,还留有略带歪斜的『善养身体』四字……
临近中午,刘禅在宫中久等诸葛亮而不至,于是遣了侍中董允前往相府中去询问。
约一个时辰之后,董允方才回返宫中,面有悲戚的拱手说道:
「陛下……」
刘禅猛地警觉,快走两步来到董允身前,高声问道:「相父出了何事?」
董允泣道:「诸葛子瑜昨夜病逝,丞相今日早上去寻其说话之时方才发现。丞相悲戚过度,已于诸葛子瑜房中枯坐半日未动,听相府管家李昌言语,丞相上午时候曾一度呕血……」
刘禅急问道:「丞相身体现在如何了?」
「说不好。」董允面露难色:「蒋令君丶费护军丶杨军师都已去了,臣来的路上也让太医去了。有他们三人在彼处护着丞相,想来也不至出错。臣因要向陛下复命,故而先回。」
刘禅肉眼可见的慌了神,在殿中来回踱步了片刻,而后对着董允说道:「快快备车,朕要去相府去看望相父!」
董允迟疑了几瞬,再度劝道:「陛下,蒋丶费丶杨三人都已去了,太医也已前去,陛下去了也无有益处。更何况故去的乃是吴臣诸葛子瑜,虽是丞相兄长,但陛下若去乃是失了君王之礼。」
「蒋令君也是这般与臣说的,说陛下无需前来。丞相尚在悲戚之中,不与众人言语,陛下来了反倒惊扰。」
「那当如何?」刘禅皱眉:「相父呕血,朕岂能什麽都不做?」
董允道:「丞相是因兄长故世哀伤过度,陛下不妨赐其哀荣,以此稍稍宽慰丞相之心。」
「哎。」刘禅长长叹了一声:「现在丞相心中哀戚,朕现在不去,今晚也定要去的。」
「董侍中,传朕旨意,诸葛子瑜曾为吴国齐王丶大将军,以汉吴盟友之故,朝廷赐金以王爵之礼将其厚葬于成都,以示哀荣。」
「臣,领旨。」董允行礼后缓缓退下。
董允马不停蹄,拟好旨意用印之后来到相府之中宣旨。涉及自己亡兄,诸葛亮对刘禅赏赐下的这般哀荣没有半点推脱,而是十分麻木的应了下来。
毕竟是曾经的相府班底,杨仪主动操办起了诸葛瑾的身后之事,费禕一直守在诸葛亮身旁好言开解,蒋琬停了几个时辰后,就离开相府回到尚书台继续处理公务。三人之间,蒋琬的担子最重,最不可或缺。
太医的诊断也随之送回了宫中。据太医禀报,诸葛丞相的身体内外两虚,又过度劳累,且因伤神过度损了肺腑以致呕血。太医还说,这等问题没有什麽快速见效之药,除了缓慢调理,就只能凭着丞相自己本人安定情志丶渐渐回归正常的温和之态。
刘禅见了这一诊断,自是一阵哀叹与伤感。赶在这般要紧的关头,若丞相真有个三长两短,他又能如何撑起整个局面来呢?
昨晚议事之时说王平心中依赖诸葛丞相,他这个皇帝又如何不依赖呢?只是苦了丞相了。
傍晚,刘禅终于按捺不住,准备乘车前往相府,却不料诸葛亮竟先他一步,亲自乘车入了宫中。
「相父实在让朕担忧!」刘禅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强作镇定:「相父还请节哀!还望相父勿要悲戚过甚,身体要紧。」
诸葛亮深深躬身一礼:「臣替臣兄长谢陛下赏赐恩荣。」
刘禅摇了摇头,将诸葛亮扶起:「朕除了这些,也没什麽能安慰相父的了。相父的身子好些了吗?」
「已经无虞了,不至于耽误国家大事。」诸葛亮声音平静,但仍能看出他的虚弱之态:「臣是来向陛下进言的。」
刘禅发问:「相父有何言要进?」
诸葛亮道:「陛下,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当效昔日先帝征汉中之时。大汉上下男子当战,女子当运,当即日起准备应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