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泰峰山体滑坡事件查到省委书记身上,显然,没法再查下去了。
从台面上讲,目前为止没有确切证据表明山体滑坡与天泰跨山大桥施工存在必然联系,当然也不代表完全没有。
此次事件中闹着灰头土脸两边不是人的赤浥正府,经过不懈努力清理了西泰峰桥头所有落石;京都方面桥梁专家、工程专家等则对跨山大桥进行严格缜密的检测,结论桥体虽受强烈震波影响但各项数据仍在合格范围内,大桥可以正常使用。
理论如此,实际上哪个敢用?游客没必要冒着生命危险过桥,往来货车……工程已经全面停摆没有运载需要,因此天泰跨山大桥成为名副其实的景观桥,只供参观拍照。
纵使如此大桥依然屹立在那儿,就不算事实损失,从这个角度讲没法追究相关领导责任。
半个月后即三月底,陈晓卫毫发无损地从钟纪委出来,安然无恙回到朝明,一时间整个省府大院都被惊动了,纷纷找各种藉口到他办公室探听虚实——陈晓卫平时就很随和,喜欢跟机关里的同志说说笑笑,并不怎么讲究官阶级别故而人缘很好。
但都没遇上,因为陈晓卫刚坐下喝了半杯茶就被请到石应铨办公室去了,因为陈晓卫放出来了固然让人宽慰,可姚璄仍在里面则更石应铨揪心。
详细询问陈晓卫接受调查的情况后,石应铨眉头紧锁道:
“牵强地把山体滑坡归咎到工程施工,明显缺乏科学依据嘛,只要大桥本身好好的,不存在工程质量问题,我们就有底气理直气壮,从这一点讲钟纪委没被舆情绑架,把你放回来了,做得很好,但下一步走向如何呢?从他们嘴里有没有打听到姚璄的消息?”
有是有的,陈晓卫不会如实相告。
从钟纪委领导影影绰绰的意思分析,姚璄大概率难逃一劫:渎职、失职首当其冲,为赶进度跳过论证、勘探、测试环节,无视施工过程中反映的情况和问题;其次逆程序操作,大量事务擅自作主后补手续、补签字,还有伪造做假现象;最后仍与工程招投标有关,不能排除他暗箱操作、操纵评标环节等,让多个来自大东北的工程商中标。
“不能说”的含义在于,那些工程商怎么可能与姚璄有关?基本都冲着石应铨的面子!
到最后姚璄不想扛也得扛,因为石应铨到底与工程商之间有什么猫腻,根本查不到证据,到这样的身份级别,送现金、送别墅、送古玩都落了下乘,虽然偶尔也送,仅限于相当小、彼此信任的圈子。
更多则手法曲折含蓄,了无痕迹。
有的领导书法水平高,题个词、写首诗、作幅画润笔费若干,艺术无价;有的领导受邀作报告、演讲,劳务费自然少不了;向其直系亲属实控的企业输送利益则已成为当下最流行的行贿手法;此外借拍卖高卖低买、利用赝品左右对倒等等都司空见惯。
斟酌之下陈晓卫道:“很多流程、程序、手续方面的问题,姚璄一时间可能记不清楚,省市两级指挥部在分工协作上也存在交叉和模糊不清,不出事还好,出了事步步较真,唉……”
他很有技巧地叹了口气,意思不言而喻。
石应铨道:“那些责任不能都由姚璄同志一个人承担,属于工程指挥体系和管理模式的问题,应该分解落实到各层各级、各分管条线。”
陈晓卫沉默片刻,道:“京都方面肯定有所考虑……石书记,我虽然平安地回来了,仅仅代表经济责任方面经受住考验,后面还要看钟组部怎么处理……在京都层面,正治影响始终放在首位,石书记。”
“哦,晓卫省长是不是听到什么风声?直接说没关系,这会儿算作私下聊天嘛。”
石应铨关切地问。
陈晓卫道:“风声倒没有,不过大凡在京都高层眼里留了痕的都……问责向来有直接与间接两种,作为分管工程副省长、工程总指挥,我恐怕躲不过去。”
石应铨怔忡会儿叹息道:“守土有责,职责分明,归根结底都为了把朝明经济搞上去,因此……工作中出现的失误过错我会向京都领导反映,尽量帮你解释说明,我作为一把手也会承担应有的责任,决不推诿!”
“谢谢石书记对我工作的理解与支持,现在也只有石书记发声这条渠道了!”
陈晓卫暗想我这条命就死在你手里,“我感觉以省委省正府名义正式出一份关于西泰峰山体滑坡的情况说明比较稳妥,不能对外面沸沸扬扬的传闻无动于衷。”
石应铨微微轻叹:
“阻力比较大哟,这方面……晓卫省长不妨多做做工作……”
朝明省委层面哪个能对石应铨形成阻力?答案有且只有季龙井。
倘若出情况说明,单单省委肯定不行,非但拉上省正府,季龙井的态度却很明朗,以省委省正府名义为某项工程作背书史无前例,正治风险很大,万一突然间爆出山体滑坡果真与大桥施工有关,颜面何在?
省长的顾虑合情合理,石应铨不便勉强,有关官方发布情况说明的提议也就不了了之。
离开省委楼,陈晓卫又到省长季龙井办公室汇报了前后经过,相比石应铨,季龙井并未受到此次事件丝毫影响,态度也相对轻松,根本不打听幕后内情,而是关照陈晓卫别急于投入工作,回家好好休整休整。
陈晓卫要的就是这句话,出了门连办公室都没回直奔机场,乘坐最近的航班飞往京都。
他心里清楚尽管侥幸逃过钟纪委双规调查,但对于常务副省长来说,接下来便进入垃圾时间,就等着京都方面宣布免职然后安排个无足轻重的去处,不过“轻重”到什么程度?就靠赶紧回京都四处奔波,央求老领导、动用人脉予以缓颊,多使一分力气说不定能多争取些回旋空间。
——从来没有被钟纪委双规的领导干部仍继续在原岗位工作,何况此次明摆着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不把自己先撂倒,怎有理由拿下身后的沛公?
事情都是一环套着一环。
等到了机场,快登机时接到蓝京的电话,笑声朗朗道:
“躲哪儿去了?正准备帮你接风洗尘顺便压惊呢。”
陈晓卫道:“洗尘不必了,在里面不死也要洗掉层皮;压惊嘛说实话,靠几杯酒根本压不住……我这就回京了,上午到大院里露个面相当于声明‘老子回来了’,实质严峻考验还在后面,酒先存着,等忙完这阵帮我送行吧。”
一时间蓝京真有些伤感,隔了会儿道:
“事态正朝着你上次分析的发展,太悲哀了,早点脱身也罢,老实说我都多少萌生退意。”
陈晓卫四下打量,然后压低声音道:“兄弟跟我不同,有扎实的基层实践经验,履历齐全正绩突出,我过于心急了,自以为凭着知识储备和认真刻苦便能应付……现在说这些太迟,无非自己的一点点总结,总之对兄弟而言日后大有可为!登机了,有空再聊!”
陈晓卫回京都足足呆了大半个月才低调地重现省府大院,此时钟纪委正式对外宣布姚璄接受组织审查的消息,理由是:
严重违规违纪。
代金林猜得一点都不错,这回加上“严重”两个字了。
随之先后神秘失踪实质协助调查的还有来自大东北的多位工程商,他们被怀疑透过姚璄的渠道串标、抬标、围标、低价中标然后做增项牟利,严格意义来讲行贿与受贿同罪,不一定非针对领导干部或公务员。
虽没明说可矛头指向已经很明显,想想看姚璄是谁带来的,之前是谁的秘书——
钟纪委此举就冲着石应铨!
风口浪尖之中石应铨显示了成熟领导干部的大将风度,处乱不惊,泰然自若,照常参加各种会议和活动,行程还象过去那样密不透风,甚至百忙之中还抽空到天龙峰的天泰跨山大桥视察,特意从大桥步行到对面并与赤浥市委书记刘益明合影留念。
没发表讲话,此举便足以向外界传达意味深长的信息。
五月中旬的一天钟组部突然来了位副部长,先与石应铨、季龙井简短谈话,然后召集省委常委班子(除陈晓卫没参加)正式宣布:
陈晓卫同志不再担任朝明省委常委、副省长,另有任用。
就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众常委都懵了,面面相觑半晌由资格最老的陈宇打破沉默问道:
“晓卫同志为什么被免职?另有任用到哪儿……我们这个范围通报一下没关系吧?”
钟组部那位副部长微笑,含蓄而不失礼貌地说:
“关于陈晓卫同志的职务任免,我只比各位提前几个小时知道,后面若有新情况及时汇报。”
那就是消息高度保密,就连钟组部副部长也只充当传话筒角色,众常委无奈摇头叹息,拿起笔记本和茶杯各散。
紧接着唤来陈晓卫进行组织谈话,其实陈晓卫掌握的信息还比眼前这位副部长多一点:
他知道自己“另有任用”到哪儿。
陈晓卫只听不说全程保持沉默,直到谈话结束才表态——服从组织决定,回京等待安排。
副部长起身与他握手,微笑道:“组织会有合理安排,请晓卫同志放心。”
这句话似乎隐隐表明副部长并非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