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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凉风习习。
董丽妃哭干了眼泪,无力地靠着柱子,在死寂中呆坐,没有一丝困意。
昨晚陛下说的话,随便一句传扬出去,都会引起朝野震荡。
可是自己偏偏听到了。
她悲凉地看着西侧,宫灯掩映下,隐约可见一株不到一尺高的瘦小梅树。
小时候,娘喜欢梅花,种了满院子,从不修剪。
每当梅花开了,娘就会抱着她,冒着严寒欣赏梅花,教她背诵关于梅花的诗词。
后来娘病死了,
爹续的弦喜欢海棠,爹就将梅树全砍了,改种了满院子海棠。
再后来,自己进宫了。
宫里可以种一些长不高的花花草草,但是不许随意种树,她在盆里养了一株梅树,
花盆只有三尺高,梅树十分瘦小,总算是一个念想。
终于,宫外隐约传来沉闷的鼓声。
她侧耳凝听,五更天了。
值夜的宫女从里面出来,轻声道,
“娘娘,陛下醒了。”
“哦,就来了。”董丽妃缓缓起身,擦擦眼泪,迈着轻快的步子走进屋子。
朱元璋已经在宫女的扶下起身了,
“很久没这么踏实了。你没睡呢?”
董丽妃笑了笑,
“陛下,臣妾不困。”
朱元璋伸了一个懒腰,
“神清气爽啊!被小犊子气的半死,终于缓过来了。
朱元璋级拉着鞋,缓缓朝外走去,
丽妃低头跟在后面。
走出栖凤阁的门,朱元璋再次说道,
“和你啦呱,咱心里好受多了。”
黄丽妃垂首道,
“那是臣妾的荣幸。”
“咱走喽,你也歇息吧。”朱元璋朝外走去。
“臣妾恭送陛下!”黄丽妃带着栖凤阁的官人跪送陛下。
在外面候着的乾清宫的宫人,侍卫都围找了上来,老朱上了肩?被抬走了。
眼睛的余光看到肩舆消失在夜色中,董丽妃又等了片刻,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了,才缓缓起身。
看着身后的宫人,她沉默半晌,才淡然道,
“都辛苦了,全都去睡吧,今晚不用值夜。
说着,她径直进了屋子。
沿途吹熄了蜡烛,身后留下一片黑暗。
最后她只留下梳妆台两侧的蜡烛,在梳妆台前缓缓坐下,
将常用的眉笔、粉饼、胭脂......全都一一摆了出来,她开始细心地化妆。
天色微明,她终于画完了精致的妆容,
看着铜镜,她想起了母亲教的一句话,“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她自己忍不住笑了,
“臭美呀!”
之后又起身去衣柜前,挑选了自己最喜欢的裙子换上了,纯白的丝绸,只在裙摆绣了浅蓝色的云纹。
晨曦从窗外照了进来,黄丽妃打开了窗户,屋里更加亮堂了。
她在半个人的铜镜前转了转身,裙角飞扬,镜子里有一个年轻的绝世美人。
黄丽妃笑颜如花,独自欣赏自己的美丽。
自始至终,昨夜宫人都没有一个人出现,他们全都不见了。
董丽妃没有惊讶,也没有去询问,她知道他们的去处。
外面传来脚步声,一个幼小的宫女蹦蹦跳跳地走了进来。
栖凤阁太安静了,她渐渐放缓了脚步,最后蹑手蹑脚地站在门前,
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先探进小脑袋,轻声叫道,
“有人在嘛?”
“娘……………娘......?“
董丽妃从房间探出脑袋,
“云萝,这里!“
云萝欢呼着,撒丫子跑了过去,早已经忘记了嬷嬷教导的,要不急不缓,走碎步。
看到一身盛装的董丽妃,她惊讶的小嘴都合不找了,
“娘娘!您好美呀!像仙子!”
她凑了过去,过去早已经扑进了董丽妃的怀里,可是今天她畏手畏脚,唯恐将娘娘的衣服弄起褶皱。
董丽妃一把搂住了她,捏捏她的脸蛋,
“病好了吗?”
云萝顺势?歪在她的怀里,
“早就好了,昨天晚饭后就想来,是干娘不放,让奴婢再养一个晚上。”
她又不满地嘟囔道,
“娘娘,昨晚是不是就奴婢一个人不在?”
“是!”董丽妃点点她的鼻尖,“等你长大就明白了,偶尔能偷个懒是多幸福。”
说着,她拉着云萝来到梳妆台前,拿出一个陈旧的首饰盒,
“来,戴上这两个手镯,这个簪子我给你别上。还有两个脚环,都送你了。”
都是很普通的银首饰,已经有了一些锈蚀。
她亲自给云萝戴上了镯子,最后给插上了簪子,套上脚环。
黄丽妃仔细端详她,不由地笑了,
“我要是有了女儿,肯定也和你一样可爱的。”
云萝羞红了脸,
“娘娘有了小公主,肯定比奴婢好看千倍万倍的。
黄丽妃笑着不说话。
云萝觉得娘娘有些怪怪的,
“娘娘,您要自称“本宫”。”
董丽妃凑近她的耳边,低声道:
“我告诉你呀,这些都是包的一层银皮,里面?的是金子。
云萝吃了一惊,伸手就要去掉镯子,
“娘娘,这太贵重了,奴婢不能要。”
董丽妃按住了她的手,
“这是当年我娘留给我的遗物,让我保命用的。我用不上了,送你了。”
云萝疑惑道,
“娘娘,您不留作念想吗?您的手好凉哇!是不是穿的少了?”
?丽妃温柔地揉揉她的脑袋,
“现在我传给你了,你出宫了就把这些金子变卖一些,去做个小买卖养活自己。”
“要是想成家了,就仔细挑个好人家,好好过日子。
云萝瞪大了眼睛,惊讶道:
“娘娘,可以放奴婢出宫了?”
她早就厌恶了这里的高墙,很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黄丽妃点点头,“估计快了吧。每年春天会打发一批的。”
“娘娘,那都是年龄大的。“云萝有些失望地说道。
“凡事都有特例。”董丽妃意味深长地回道。
云萝听不懂,好奇地问道,
“娘娘,翠喜她们都比奴婢大呢,她们不出宫吗?”
“她们在等我呢。”董丽妃有些落寞地回道。
“娘娘,您,怎么说话有些怪怪的。”云萝终于有些害怕了。
董丽妃透过窗户,远处有一群太监正不急不忙地走来,
她一把拦住云萝,
“傻孩子,来,抱一抱!”
她用力抱紧了云萝,
云萝贪婪地呼吸她身上的清香,那么温馨,那么好闻。
片刻后丽妃将云萝一把推开,低声道,
“快,从后门走,小心被人看见!”
“别人如果问起,就说今天早晨头疼,睡了懒觉,绝对不要说来了这里。”
云萝虽然小,但是在深宫也知道了一些不可言说的黑暗,她的眼泪蓄满了大眼睛,
“ARAR!“
她已经意识到,栖凤阁面临了灭顶之灾。翠喜她们不是没来,而是再也来不了了。
董丽妃不忍再隐瞒,附耳低声道,
“别哭,翠喜她们......还有我,都知道的太多了,所以你不能再问了。”
她牵着云萝的手,快步带到后门,
“这条路人少,小心躲着点,别让人看见你。”
“娘娘!”云萝低声哭泣,扯着她的衣袖,“一起走?”
董丽妃蹲下身子,帮她擦了擦眼泪,
“傻孩子!我还有族人的!再说了,这深宫高墙,四处都是关卡,我也出不去。”
云萝的眼泪模糊了视线,哽咽着却又不敢大声哭。
“快走!他们来了!”
董丽妃硬着心肠将她的手掰开,转过她的身子,轻轻推了一把,“不许回头!去找你干娘!”
云萝抹着眼泪跑走了。
黄丽妃穿过栖凤阁,径直走到廊下,
一轮红日从东方冉冉升起。
晨光洒落在她的身上,白色长裙跳动着光点,映衬她如贬谪凡间的仙子。
太监们已经到了门前,为首一个白面矮胖的太监,是司礼监的奉御王兰德。
王兰德上前施礼,脸上挂着笑,
“奴婢拜见丽妃娘娘。”
黄丽妃有些意外,没想到竟然来的是一个奉御,司礼监仅次于监司周云奇的大太监。
这,也算是恩典吧?
“王奉御,免礼。”
王兰德笑吟吟地说道,
“娘娘,陛下?了御酒,喝了吧?”
“好!”?丽妃微微颔首,伸手去拿酒杯。
王兰德嘴角勾起,露出一抹笑,像是看着一个垂死的猎物。
“娘娘,您还没谢恩呢!”
黄丽妃没有丝毫犹豫,对着乾清宫的方向盈盈下拜,
“臣妾谢主隆恩!“
她用眼睛的余光瞥了一眼后院,那里十分安静,一只喜鹊刚落了下来,正在叽叽喳喳地叫。
云萝应该跑出栖凤阁了吧?
王兰德这才吩咐手下斟酒。
董丽妃双手接过酒杯,没有丝毫犹豫,扬头一饮而尽。
王兰德伸手去接酒杯,董丽妃却随手抛在地上,
随着一声脆响,白瓷酒杯摔成了几瓣一瓣还溅在了王兰德的袍子上。
王兰德又惊又怒,指着丽妃,
“你,你,你大胆!”
董丽妃看也没看他一眼,而是转身走到梅树前缓缓坐下,斜靠着柱子,双手轻柔地擦拭叶子上的露珠。
突然,她的身子软了,双手无力地落在花盆上,身子慢慢前滑,最后趴在了花盆上。
王兰德又站着等了一会儿,
丽妃没有再动一下,只有晨风撩动她的青丝。
王兰德走上前,伸手探了一下鼻息,冷冷地说道:
“丽妃娘娘了!”
~
乾清宫外。
朱允?兄弟三人依然没能进去,只能在宫外请安之后走了。
朱允?直接出宫了。
他的身边只有周一沙,
周二沙杀了人,现在还在修养,有点病恹恹的,
今天休,兵马司衙门除了当值的将领,其他都休息了。
朱允?带了一个百人队,开始去街上巡逻。
对外宣称要站好最后一班岗,其实他是担心使坏,故意制造乱子。
春暖花开,天气渐暖,朱允通纵马缓行,欣赏着京城的繁华。
路过一个街口,班经赋突然从一旁的人群走了出来,直奔朱允通巡逻的队伍。
士兵上前拦住了他。
看到班经赋穿着孝服,朱允通心中叹息不已,这也是个断肠人。
朱允?吩咐他过来。
班经赋上前跪下施礼,
“草民给殿下请安,”
“你节哀!”朱允?跳下马,扶起班经赋,
班经赋的嗓子哑的厉害,几乎不能说话。
朱允?对他充满了同情。
“草民感激殿下为草民报了大仇,草民愿意给殿下做牛做马。”
“离开京城行吗?“
“草民可以!”
“那你的家人会同意吗?”
“拙荆仙去,草民就没有家人了。”
这种离经叛道的话,老儒听了会大声呵斥,而朱允?却听的很对味。
班经赋夫妻遭难,他们双方的父母,兄弟姐妹第一时间划清了界限,
没有安慰和帮助,只有嘲讽、辱骂;
甚至为了撇清关系还落井下石,给屠家通风报信,就是一群禽兽不如的东西。
现在兵马司将案子移交给了刑部,刑部已经根据审问的笔录在抓人,不出意外,班经赋的哥哥要进去了。
“你先去安葬你的妻子,然后来找本王。”
“殿下,拙荆的遗愿是将骨灰撒入长江,今天清晨草民已经送她走了。现在草民孑然一身,没有任何身外之物,随时可以出发。”
“一沙,你送他去码头,见郑锡蕃。”
朱允?清楚,等自己走了,蒋不会放过班经赋的,不如早点送出去。
班经赋拱手感谢,
朱允解释道:
“你先去松江府等候。本王很快就去了。”
班经赋刚要出发,周二沙来了,眼睛布满血丝,
朱允?看着他憔悴的样子,有些于心不忍,当时就想让他杀一个两个,没想到他的动作太快,一口气全杀了。
结果这后劲太大了,现在还没缓过来。
周一沙叫道,
“来的正好,中午带你去吃鸭血粉丝汤,烤点羊排。
呕!
周二沙差点又吐了,
周一沙这才心满意足地带着班经赋走了。
周二沙跳下马,过来低声道:
“殿下,清晨丽妃了。”
朱允?吃了一惊,黄丽妃很年轻吧?印象中是一个温婉爱笑的女子。
“怎么死的?”
“殿下,后宫说是急症。”
朱允?叹了口气,真相可能永远都没人知道了。
朱允?翻身上马,
“走吧,咱们巡逻一圈,中午带你去灵谷寺,吃点素斋。”
周二沙眉开眼笑,
“殿下,灵谷寺的素斋香啊!”
他也急忙上马,精神好了不少。
路过西城,朱允通看到了路旁的一座三层楼的酒家。
从三楼悬下的酒旗上斗大的四个字:
“太白酒楼”。
这是老钱开的酒楼中的其中一家。
门前停满了轿子、马车,看来生意十分兴隆。
三楼最大的雅间,阳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
一群文官沐浴着春光,正在快乐地吃酒。
这些人大部分都是支持朱允?的,马和安,黄子赫然在列。
每个人都红光满面,好像都心中藏着喜事。
其实大家都心照不宣,锦衣卫被人收拾了,还收拾的很惨。
众人以文会的借口聚在这里,其实都是庆贺锦衣卫被打脸,心里爽了,来喝一杯庆贺的。
只是杀人的是朱允?殿下,大家却是支持朱允?殿下的。众人有些尴尬,似乎成了脚踏两只船的渣男。
马和安是督察院的左副都御史,在场的众人中职务最高,坐在了上首,
场中的气氛有些沉闷,众人都低头喝酒,小声和两边的同侪交流。
马和安为了打破僵局,率先举起酒杯,
“各位,今天咱们就是开心,不论其他。”
众人纷纷点头,心结瞬间打开了,对啊!我等就是要开心一下,这并不影响对殿下的忠心。
马和安大声道:
“各位,满饮!”
众人纷纷举杯,罕见的没有人拽一句骚词,都齐齐喝干了杯中酒。
雅间一片呲溜声。
放下酒杯,马和安环视众人,笑眯眯地说道,
有人看了一眼?子澄,这位是殿下的铁杆,
黄子澄一口干了,又重重地放下酒杯,
“痛快!”
他似乎比众人还兴奋,众人彻底放心了。
“通殿下奉旨杀人!杀的好啊!”一个胆子大的率先打开了话匣子。
有人带头,其他人也都谈论起来,
“屠家太不知廉耻,如此下作,活该被杀!”
“就是啊,杀人不过头点地,他们竟然如此作践一个朝廷官员,那可是左侍郎!”
“蒋为虎作伥,也该杀!”
“陛下给了权力,竟然如此滥用,锦衣卫也是活该啊!”
众人的矛头渐渐指向了锦衣卫。
马和安头脑还算清醒,一旦话题的尺度太大了,他就给拉了回来,
“喝酒!”这是马和安今天说的最多的话。
喝着喝着,有的官员的眼泪掉了下来,众人认得,他有个同年好友被锦衣卫弄进诏狱,死在里面。
众人物伤其类,也都有些伤感。
这是伤心的泪,也是激动的泪。
终于有人能痛揍锦衣卫了!
虽然锦衣卫没动他们,但是大家耳闻目睹太多的不幸,甚至有人的亲朋好友被锦衣卫收拾过。
胡惟庸案、空印案、郭恒案,锦衣卫在其中都扮演了残忍的角色,多少官员被他们肆意抓走,再也没有回来。
上一刻,你还是被人尊重的官员,体面的读书人,高高在上,是亲友的骄傲,受黎民崇敬,
下一刻,锦衣卫就将你从大堂拽下来,从家里拖走,锁拿进诏狱,将你打的哭爹喊娘,什么罪都会认了。
纵你是铁骨硬汉,在种种非人的刑罚下也会变成绕指柔。
贪污**、排挤同侪,枉顾君上、偷香窃玉、暗恋师娘......
什么有的没的罪名都扣过来,瞬间让犯官斯扫地。
当官的荣耀,读书人的文雅,一切都成了虚幻的泡影,
只有被打出来的鼻涕眼泪、惨叫哀嚎、屎尿屁,成了唯一的记忆,终生挥之不去,如果还能有记忆的话。
锦衣卫似乎就是专门践踏文官骄傲的怪兽,没有文官不忌惮它。。
现在终于有人狠狠地收拾了锦衣卫,还杀的酣畅淋漓,杀的无可指责,
太痛快了!
太爽利了!
此刻,没人在意什么争储,什么利益,只要打脸锦衣卫的,都值得群起喝彩!
黄子澄一拍桌子,大吼:
“不要做小儿女态!来,满饮!”
众人都端起了酒杯,齐声大吼,
“满饮!”
今天必须一醉方休!
听到三楼窗户传来的大呼小叫,朱允通笑了笑,催马走了。
巡街的日子不多了,朱允?很珍惜最后的时光,
他带着将士一个城一个城地巡视,唯恐有人借着蒋琥的案子兴风作浪。
五城全部看了一遍,已经日上正午了,京城十分太平。
周一沙回来了:
“禀殿下,奴婢已经将班侍郎交给了郑大管事。”
朱允?微微颔首,
“走,咱们去灵谷寺。
周二沙低声欢呼,
“终于可以吃点饱饭了。”
一匹快马从后面冲来,竟然是兵马司衙门的传令兵。
“殿下,请回衙门接旨!”
朱允?立刻拨转马头。
是老朱的报复来了?
五城兵马司衙门。
消失很久的指挥使洪永强终于来了,休息了这么久,他养的红光满面,
坐在首位,洪永强声若洪钟,睥睨着手下:
“各位最近都很忙啊,立下不少功劳!”
众指挥都听出了他的酸意,全都陪着笑,含糊地应承着。
立功是好事,可是如果不是在主官的带领下立下的,就有了问题。
众人心中忐忑,担心以后会被指挥使穿小鞋。
洪永强继续道,
“都好好干!以后继续立功!”
洪永强酸溜溜的,心里却十分高兴,朱允通殿下终于要走了,这兵马司还是他说了算。
他看了一眼西城兵马司指挥保时夏,目光有些不善。
传闻各城的指挥都和殿下走的很近,尤其是这个保时夏。
等殿下去了浙东,看咱怎么收拾你!
外面传来隆隆的马蹄声。
洪永强站起身,
“随去迎接殿下!”
众人簇拥着洪永强走出衙门,将朱允通迎进院子,恭请了圣旨。
洪永强心中其实很好奇,圣旨会是什么内容,为何将五城的指挥都叫来了?
值班将领已经摆好了香案。
来传旨的兵科?事中大声宣读了圣旨。
老朱痛斥洪永强不作为,昏聩无能,罢免了他所有职务。
又命保时夏接任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
朱允?带领众人谢了恩,保时夏上前接过圣旨。
洪永强犹如五雷轰顶,面如土色,没想到自己输的这么彻底,什么都没有了。
他失魂落魄地向外走,没有人理会他,身后是众人对保时夏的恭维声。
朱允?很高兴,自己的人提拔上去了。
同时,他也很意外,这个旨意太突然了,之前没有听到任何风声。
等众人客套了一番,给事中又拿出了一份圣旨。
这个是给朱允?的。
圣旨宣布,朱允?的观政结束了,今后不许再插手五城兵马司的公务。
这在朱允?的意料之中,自己过几天就出发了,没必要再留在兵马司观政了。
接了圣旨,他立刻和众人告别。
保时夏率领众将领将他送出很远。
景阳宫。
朱允?也收到了圣旨。
清晨请安之后,朱允?很快就出言了,他先去了工部,
他对工部营造军刀的成本,有了新的想法,认为可以节省一成下来,
口头报了一次,可惜老朱批评了他一顿,还要求他写奏疏。
写奏疏和口头禀报不一样,奏疏需要数据支持观点。
朱允?到了工部衙门,才发现主官都不在,今天休沐,只有几个小吏在值班,都是一问三不知。
朱允?只好回来自己动手,文字部分已经定稿,他需要修改、核对其中的数字,尤其是附带的会计账簿。
工部现在也普及了西域数字,还有朱老三的复式记账法。
会计账目让朱允?头疼欲裂,什么“有借必有货”“借贷必相等”,文字都认识,可是组合在一起,就让他头大如斗。
朱允?自诩是个学霸,将会计的课本快翻烂了,才勉强看个明白了。
朱老三这个变态,怎么什么都懂?
一直到了正午,他才勉强校对了所有的数据,包括后面附录的会计表格,累的他头晕眼花,捏笔的指关节火燎一般的疼。
刚忙完,端起茶杯,心满意足地喝一口,心中将自己夸赞了一番。
一口水还没有咽下去,圣旨来了:他在工部观政的日子结束了,不许再插手工部的公务。
看着厚厚一?奏疏,地上四处散落的演算纸,朱允?欲哭无泪,
圣旨要是能早点来,自己不用辛苦一个上午了。
白忙活了!
还不如偷懒!
朱允?叫上方义,怒气冲冲地出官了。
这次他直奔黄子澄的家,想聊聊蒋琥的案子。
他想不明白,朱老三为何突然大开杀戒,想听听黄子澄的分析。
他的心里早就跳动着一团火,燎的他坐立难安。
他恨不得立刻拉着黄子澄,一起嘲笑朱允通的暴虐残忍。
皇爷爷很生气,现在都不愿意见朱老三,连累自己都不能进乾清宫。
朱老三眼看就完了!
看着窗外不断后退的房舍,朱允?皱起了眉头,今天的马车有些慢了,忍不住跺了跺脚。
朱允?看到,路边的酒店门前,几个熟悉的官员正在打拱作揖,准备进店。
他有些疑惑,这一路上碰到好几拨喝酒的官员。
往常休不是这样的。
难道有什么大事发生了,咱还不知道?
到了黄府,管家说黄子澄一早就出门参加文会了,去哪里老爷没说。
朱允?怒了,连续两次扑空,让他有些不爽快,
“本王在书房等候。”
他决定这次守株待兔,一定要等黄子澄回来。
他的心中也十分疑惑,搁在往常,朱允犯了这么大的错误,黄子澄自己就要找上门,来和他分享喜悦。
现在黄子澄却不见了人影,表现的太过反常了。
管家陪着小心,将他迎去书房,送上茶点,又安排了两个漂亮的小丫鬟伺候。
朱允?忍着焦躁在书房坐了片刻。
方义去外面的酒楼叫了饭菜,朱允?简单用了。
午膳后,朱允?想看书却没有心情,心里燥热,完全坐不住,
最后起身在院子里溜达,心中无比怀念方孝孺。
如果是方先生在,肯定会等着本王,第一时间和本王剖析其中的利害关系,本王如何去反应。
黄先生还是太书生意气。
一个时辰后,黄子澄终于回来了,喝的醉醺醺的,两个壮仆搀扶着进了院子。
黄子澄本想回后院歇息,管家却告诉他殿下来了。
朱允?已经闻声迎了出来。
“殿下,您,您来了!”黄子澄一张口就是刺鼻的酒气。
看着脸红的像猪肝的黄子澄,朱允?不禁皱眉,
“先生,今天有什么喜事,怎么那么多官员饮酒?不怕御史弹劾吗?”
黄子澄嘿嘿笑了,
“殿下,御史也在喝酒。”
朱允?摇摇头,跟着一起回了书房,
管家急忙吩咐下人去准备醒酒汤。
黄子澄坐在椅子上,醉眼迷离,忍不住拍着大腿叫道:
“殿下威武!”
虽然说的是酒话,朱允?也被夸的莫名其妙,但是他很开心,只是习惯地摆摆手,谦虚道:
“本王还要仰赖各位先生扶持。”
黄子澄一挑大拇指,
“一口气杀了三十多个,过瘾!痛快!”
??!!
朱允?的笑容凝固了。
他有些尴尬了,原来黄子澄夸赞的是另一个殿下。
如果不是多年的师生情谊,他都怀疑黄子换了个门户。
黄子澄继续道:
“马副宪没事就炫耀他会写诗,还要直追李杜,就他那烂诗,也好意思这么说。”
“殿下,您听听,冲天杀意诛群丑,满城尽夸?殿下。”
黄子澄没有注意到朱允?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而是嗤笑道:
“这什么狗屁的诗?平仄都没有做好!”
“也就马副宪有脸自吹自擂,还有人捧臭脚,说诗好!好个屁!”
“狗屁不通!是不是啊,殿下?”
朱允?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
朱允?竟然还被你们作诗赞美上了,他杀人了哎!!!
他是杀人犯!
他冒犯了皇爷爷!
还是马和安做的诗,这是追随本王的官员中官职最高的,竟然也去捧朱允通的臭脚。
朱允?嫉妒,心酸,心里又有些慌。
不会是你们要集体改投朱老三了吧?
不要啊!
黄子澄打了个酒嗝:
“咱要弹劾蒋琳这国贼!咱已经想好了,他有十一大罪!第一大罪……………”
朱允?不高兴了,打断了他的话:
“先生,蒋?可是锦衣卫的指挥使。”
这要是被蒋惦记上了,黄子澄就有大麻烦了。
自己只是个没有实权的皇孙,蒋琳真要出手收拾黄子澄,自己只能干巴巴地看着。
黄子澄连连点头,
“下官知道。但是下官如果不上疏弹劾,会被大家骂和锦衣卫同流合污。”
“咱是那样的人吗?不是!”
“殿下,这奏疏下官必须写的!”
“何况现在文官都在写弹劾奏疏,咱也不能置身事外。”
丫鬟送来了醒酒汤,黄子澄接过碗几口喝下。
汤洒落了不少,点点滴滴掉落在他的胸前,但是他毫不在意。
朱允?心中叹息,黄子澄很爱干净,往日滴一滴茶水他都要换衣服,现在酒了那么多却毫不在乎,今天肯定没少喝。
朱允?无暇去细思卫生问题,急忙追问道:
“先生,三弟如此残忍嗜杀,为何文官还要作诗讴歌他?”
黄子澄幽幽地说道,
“殿下,天下人苦锦衣卫久矣。”
黄子澄声音带着哭腔,他也怕锦衣卫,怕因为小错,或被陛下厌恶,或得罪了锦衣卫的哪个人,最终进了诏狱。
朱允?深吸一口气,腾地站起身,
“先生,您且安歇,咱回去了。”
他听不下去了,甩袖子走出了书房,满脸的不悦。
黄子澄摇摇晃晃想起身挽留,挣扎了几下没有站起来,还差点滑落在地上,
最后在丫鬟的搀扶下,勉强站了起身,
等他走出书房,朱允?已经走远了。
黄子澄挠挠头,
“殿下为何走的如此匆忙?”
朱允?上了马车,心里很乱。
细想刚才黄子澄的话,上午的酒宴马和安也在,他们竟然讴歌朱老三的杀戮。
甚至文官都要上奏疏弹劾蒋琳,不这么做的会影响声誉。
这完全出乎朱允?的预计,
他以为朱允?彻底完了,
无论是声望,还是在皇爷爷心中的印象,都全部毁了。
可是今天黄子澄的一席酒话,让朱允?突然意识到,自己想岔了。
大家都不在乎他杀人了,而是在乎他杀的谁。
朱老三不仅毫发无损,甚至声望大增!
朱允?打了个寒颤,自己的人竟然聚在一起,赞美朱老三了!
这太可怕了!
朱老三如此胡作非为,都能赢得赞誉,自己还有必要继续争储吗?
还有,皇爷爷到底如何看琥案,他老人家在不在乎?
朱老三狂踩锦衣卫,皇爷爷是真的生气了,还是做做样子?
一路上,朱允?患得患失。
马车停在了景阳宫门前,他还在发呆,心情十分沮丧,眼神黯淡,没有一点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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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
朱元璋中午小憩了片刻。
起来后继续伏案批阅奏疏。
现在御案上有两摞厚厚的奏疏,
一摞是请陛下早日立了储君,以安国本;群臣都很奸猾,并没有点出自己支持谁。
另一摞全是弹劾的奏疏,被弹劾的只有一个人,锦衣卫指挥使蒋?。
老朱无奈地摇了摇头。
大臣们难得齐心合力,罕见地没有分歧,没有争吵,还是在两件事上这么齐心。
老朱拍拍两奏疏,
“云奇,这些全都留中。”
看来蒋?彻底臭了,不过可以用来平息一下文臣对锦衣卫的恐惧。
周云奇陆续抱走了两摞奏疏,
御案瞬间空出了不少地方。
朱元璋又拿起了一本,竟然是蓝玉的请罪奏疏。
蓝玉将朱允杀人都揽在自己身上。
朱元璋冷哼一声,随手丢在了一旁。昨天他下旨申斥蓝玉,用词十分严厉,才有了眼前这本奏疏。
“传蒋?!”
蒋琳还能废物利用一次。
猴子竟然敢干涉咱的事?你不让杀,咱就不杀了?
你以为蒋名声臭了,就不能用来清扫淮西勋贵了吗?
再不堪的狗,放出去一样可以咬人,甚至咬的更凶。
太阳西斜。
朱允?早早地回宫了,他没有回长安宫,而是一路向后宫走去。
董丽妃停灵在栖凤阁,明日就要转去灵谷寺,
钦天监已经择了吉日,七日后下葬。
虽然和董丽妃不熟悉,但是她给朱允通的印象很好,是个很单纯的妃子,他决定去祭奠一番。
一路穿廊过巷,路边出现了白幡,前面就是栖凤阁了。
朱允?突然看到前面的路口有人争吵,其中一个嬷嬷的声音很熟悉,
是卫嬷嬷!
郭宁妃身边的贴身??。
自从郭宁妃去世,已经很久没见卫嬷嬷了。
朱允?听到卫嬷嬷怒吼,
“她还是个孩子!“
朱允?大步走了过去。
看到一群太监抓住了一个小宫女,卫嬷嬷挡住了他们,正在据理力争。
小宫女吓得面无人色,满脸泪痕。
为首的太监是司礼监的奉御王兰德。
司礼监前面的职位是监令、监丞、奉御。
现在周云奇是监令,监丞空缺,奉御有两人,其中一个就是王兰德。
朱允?和王兰德只是面熟,但是不熟悉。
看到朱允通过来,众人纷纷上前施礼。
“怎么了?”朱允?缓缓问道。
王兰德陪着笑
“殿下,这个小宫女犯事了,奴婢拿她回去问话。”
卫嬷嬷却大声道,
“禀殿下,这个小宫女没有什么错,监令已经放她出官了。”
???
既然周云奇都放人了,王兰德怎么还抓人呢?
朱允?看着王兰德,
“奉御,怎么回事?”
王兰德回道,
“殿下,这个小宫女是栖凤阁的。”
他似乎若有所知。
卫嬷嬷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栖凤阁的宫人只剩下云萝一个了。
殿下会干涉吗?
朱允?却不知道栖凤阁的内情,但是他此刻对王兰德的印象却很差,
董丽妃才刚去,王兰德就为难她名下的宫女,
看这小宫女也就是十三岁的样子,还是个孩子,现在吓得脸色蜡黄,大眼睛里都是恐怖。
“放人。”朱允通低声喝道。
“殿下,这个小宫女躲藏了一天,奴婢好不容易才翻出来她。”王兰德辩解道,“殿下放心,奴婢只是......”
“嗯?”朱允?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简单的一个反问,王兰德却心神俱震,吓得满头冷汗,
“呃,殿下说的是,奴婢遵令。”
自己怎么就忘记了,眼前的是个杀神。
殿下杀蒋?的一家,犹如杀鸡屠狗,自己一个太监更不算什么。
朱允?懒得理会他,当即吩咐:
“二沙,送这个小宫女出去。去长安宫给她拿临时腰牌。‘
王兰德带人灰溜溜地走了。
云萝急忙跪下磕头谢恩,
“奴婢云萝谢殿下洪恩!”
卫嬷嬷也急忙屈膝感谢。
朱允?这才明白,原来小宫女叫云萝,是卫嬷嬷的干女儿。
等朱允通去栖凤阁上香回来,临摹了一张字帖,周二沙才从外面回来缴令。
看着外面的夜色,朱允?皱眉道:
“送哪里去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殿下,奴婢将她送别院去了。”
“呃?”
“殿下,这么小的娃娃,一个人会被拍花子给抢走的。”
“好吧。”
无非是多一张嘴,别院还没有这么小的孩子,估计管家他们会喜欢的。
朱允?站起身,
“更衣!”
该去给老朱请安了。
夜色沉沉。
乾清宫前殿灯火通明,宫人进进出出,老朱显然在里面。
可是,朱允?兄弟三人再次被拒,只能在言外请安。
朱允通反而有些放松,黄丽妃没了,这是老朱的新宠,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老皇帝。
不见正好,省了一番口舌。
朱允?今晚有些魂不守舍,请安后就带着弟弟走了,没有像清晨一样,见不到皇爷爷他十分失落,抹了两把眼泪才走。
等朱允通再次回了长安官,文来福来了书房。
“殿下,陛下今天下午召见了蒋琳。半个时辰后,蒋琳才从乾清宫离开。”
据看到的太监说,蒋神情亢奋,一扫之前的灰头土脸。
朱允?陷入沉思。
显然,老朱的杀心还在!
必须尽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