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守望 第一九四章 韩家老爹的葬礼（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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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黑漆棺木从棺材铺抬了过来，按规矩开始成殓。成殓并不复杂，棺材里面铺上一层三指厚的生石灰，起到干燥尸体和吸收难闻气味儿的作用。随即把老人的遗体轻轻放入棺木，稍后木工就用大锤“砰砰砰”把棺材盖子钉死。这时按规矩孝子们开始使劲儿地号啕大哭，哭号的声浪几乎要把屋顶掀翻。因为这意味着永远也见不到老人的面了，亲人的悲痛可想而知。随即来了一帮攒忙的伙计，由韩家的老大抬棺木的大头儿，其他攒忙伙计手抬肩扛，一起把灵柩移往院子门口凑合着搭建的灵棚里。灵柩在灵棚里按照传统规矩要停灵六日六夜，加上成殓前在屋里的一天一夜，是七天七夜叫作守七……灵棚上贴着白纸丧联，上联是：道德人虽逝千古不朽；下联是：善良者阴间一样享福，横联是：普天同悲。这时守灵尽孝的祭奠才正式拉开了序幕……这一边院子里支起了几口大锅，柴火噼啪作响，锅里热气腾腾……满院子攒忙的伙计忙乎开来……烧火的、切菜的、剁肉的、煮饭的、刷碗的、抬桌子搬凳子的……各就各位各有活干，谁也不敢怠慢、谁也不想偷懒，一家有难百家共担，攒忙伙计比干自己的活儿还起劲儿。院子里扯着一条宽大的白布横幅，上写着三个黑墨大字：当大事！

韩家庄的本家人来了几大车子，把不大的灵棚塞得满满的。灵棚的周围挤满了看热闹的群众。尽管看这种丧气的热闹没什么意义，但老百姓还是像看娶媳妇嫁闺女一样，津津有味地看起了热闹。

“为韩家老人吊丧祭礼开始！”丧事老总主持祭奠仪式高声喊道，“鸣炮致哀！”即刻长条火鞭“呯呯啪啪”燃放起来。雇请来的四人响器班“嘀嘀啦啦”吹奏起来。这时候要是看不到孝子们穿戴的白色孝衣，很可能误认为在娶媳妇嫁闺女办喜事儿。

鸣炮致哀完毕，随后跟着上来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先生，开始诵读祭文：……苍天在上，祥云乍起。寿终正寝，驾鹤西去。逝者含笑，生者悲泣！灵主一生，劳累勤恳。含辛茹苦，皆为儿女。拖犁拉耙，牛马不及。吃糠咽菜，儿孙可知？呜呼哀哉！孝子痛心，阴阳相隔，再无令尊……老先生摇头晃脑声情并茂地把祭文念到此处，灵棚里“嗷嗷嗷”哭成了一片泪海，仿佛世界末日到了……凡是丧事儿上书写诵读的祭文，大多是虚实相间半虚半实，一般都是尽量说些逝者生前是如何如何含辛勤俭持家，如何如何含辛茹苦养育子女……当说到逝去的老人受尽人间苦难、吃尽世间苦楚时，孝子贤孙们自然就条件反射般恸哭起来。其实就是要让孝子们悲痛起来，越悲痛越好！这样让外人看到听到就会认为：这家人儿多么不舍得老人走啊！这家人儿对老人多么地有感情啊！要不然他们咋会如此悲痛？咋会哭得如此天昏地暗？其实说穿了孝子的哀嚎也就是给外人看的。

祭文念罢，孝子贤孙哭声还没停歇，紧跟着“哭灵”的专业户上场了。

这个“哭灵”专业户是从附近邻村雇请来的，是夫妻两人搭档哭灵，他们大约都是三十来岁年纪，男的是倒插门儿的养老女婿，女的老爹老娘哭了一辈子的灵，老啦哭不动了，他们就继承了老一辈儿的“哭灵”职业，就端起了“哭灵”这碗饭来养活爹娘维持生活。这是一户没有田地的穷苦人家，为了生存用哭声和眼泪挣点儿铜钱，不得不常常为丧主扮做儿女哭爹叫娘痛哭流涕，而且“哭灵”的职业道德需要她们表现出真实的父女和父子感情出来，往往她们撕心裂肺哭唱一通两眼哭肿、喉咙哭哑、哭得摇摇晃晃面色苍白……这也许是人间最无奈最下等最凄惨的职业了。

“哭灵”夫妻两人都穿着重孝（作者注：周身白布衣着），女子头上还挽着几朵白花儿，两人手里都呼扇着白布手绢。两人都泪流满面双双跪在棺木一起号啕大哭，边哭边唱口中念念有词，按照“哭灵”的传统版本得“哭七关”：望乡关、饿鬼关、金鸡关、饿狗关、阎王关、衙差关、黄泉关。

哭罢七关，“哭灵”人为了加重悲痛的气氛要自由发挥一通，哭唱词句可以由“哭灵”人随意编排，也就是“哭灵”人各有各的一套哭唱词句。因为“哭灵”不是朗诵诗词，哭唱词句如何并不会有人挑剔毛病，哭唱得再好也不会有人鼓掌喝彩，只求场面悲痛不求浪漫热烈。

这时“哭灵”夫妻情切意悲、如丧考妣地哭唱道：

“跪在灵前哭声爹，儿女不忍爹分别。

爹爹辞世普天悲，痛煞儿女心肺裂。

爹爹驾鹤陡然去，犹如伏天下大雪。

哭爹哭得悲云起，悲云遮住日和月……”

他们痛哭流涕哭着唱着，忽然猛地提高了悲声音调儿：

“俺的爹啊……俺的亲爹啊！天下谁死俺都不伤心，偏偏死了生俺养俺的老爹爹……天下谁死俺都不伤心，偏偏死了俺还没尽完孝心疼俺爱俺的爹……爹啊……俺的亲爹啊……您走了，撇下俺无依无靠谁来关心俺们？您走了撇下俺咋样生存？俺要哭上三天三夜也要哭醒俺的老爹啊！亲爹啊……您醒一醒，您把睡眼睁一睁，您坐起身子听一听……您含辛茹苦养儿女，儿女尽孝未完成……哪怕为爹再端一碗汤，哪怕为爹再喂一口饭，儿女心里也不会这样愧疚和悲痛……俺心里悲啊！俺心里痛啊！悲得俺泪如喷泉涌，痛得俺肠断五脏崩……”

她们像真的死了她们的亲爹一样拼命地号啕大哭着，他们撕心裂肺的恸哭感染得孝子们“哇哇哇”一阵儿哀嚎。忽然“哭灵”女子摇摇晃晃眩晕起来，可能是她的哭丧过分投入、伤心过度，她的男人赶紧扶住了她。

这对儿“哭灵”夫妻真可谓哭得悲痛欲绝，他们嘴上在哭泣祭吊棺木里的逝者，但在他们心里的哭泣悲痛也许并非为了棺木里的逝者，他们一定是在哭泣他们自己可悲的生活处境，哭泣他们的悲哀命运。

荷花儿看着此情此景流着眼泪走到哭灵的女子跟前把她搀扶起来，说道：“好姐妹别再哭唱了，要不然就哭坏了身体。”荷花儿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大铜板递给女子，“你们拿着钱回家去吧。”

灵棚的地上铺上了一层软乎乎的麦草，没有被褥之类的东西，因为守灵不准睡觉。灵棚里不准烘火取暖，害怕把麦草引着。守灵的孝子们席地而坐，冬天的阵阵冷风吹来，不少孝子冻得瑟瑟发抖。灵棺前摆放着一口大黑铁锅，烧化纸钱就在这口大锅里进行。

“荷花儿……大哥有事儿与你商量……”在灵棚里老大擦干眼泪紧皱眉头，凑近荷花儿小声说道。

“大哥有啥事儿只管直说。”荷花儿声音有点儿嘶哑。

“咱爹就根儿一个外孙儿，按规矩应该让人把他从河滩里叫来当孝子哇！”

“俺也知道这个规矩，按理他是应该来当孝子，可是他不能离开黄河边儿，别说几天几夜在这里守灵，就是一个时辰也不行！万一牛壮从河里游回来咋办？”

“对牛壮的事儿大哥不想再与你抬杠儿……这不是平时其他时候，是他的外祖父快出殡啦！根儿离开河滩几天会咋着？”

“这儿离了根儿一个小孩子，老人的事儿照办、殡照出！”

“本家亲戚们和外人会咋看？会说咱老韩家没有规矩！”

“他们想咋看就咋看！想咋说就咋说！”

荷花儿的大哥气急败坏地吼道：“你^……你……你越来越不懂事啦！”

荷花儿也气鼓鼓地说道：“不能为了死人把活人耽误了！”

“你！你！”老大气得说不出话来，“在大孝之日你竟然说出这样的浑话！”老大伸出巴掌就要去打荷花儿。

荷花儿把泪脸伸给老大，“你打！你打呀……俺让你打！打了俺心里也好受一些……”众孝子哄劝着把他兄妹俩拉扯开了。

“你荷花儿就不像是韩家的人儿！”老大的媳妇耷拉着驴长脸起哄道。

“你说不是俺就不是！”荷花儿立即回敬道，“你是韩家的人儿！你这韩家的大媳妇儿是咋着伺候老人家的？你为老人家是端过一碗饭？还是喂过一口汤？左邻右舍谁会不知道老人家是让你给折磨死的！现在你装成了大孝子哭天嚎地的，你是做给外人看的！老人家活着的时候你的孝心到哪里去了？”

老大媳妇气得咧起大嘴正要与荷花儿吵架，韩姓本家的几个妇女对她毫不客气地说道：“你是咱韩家的大媳妇儿呀!荷花儿是一门客，你咋能和她一般见识？！”

老大媳妇儿噘着嘴巴只好熄火儿作罢……稍停片刻她突然拍打着灵柩干号起来：“孩儿的爷呀……俺的老公公啊！您一闭眼睛俺啥都说不清啦……俺伺候您比伺候俺亲爹都周到哇！俺伺候您比您的亲生儿女都体贴哇！不是俺没日没夜地伺候您，您能活这么大岁数吗？俺比谁都孝顺您哇！您老人家要给俺做主啊……”她干号了一阵儿没有一个人儿搭理她、劝她，自己可能也觉得无趣，就停住了嚎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