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守望 第二七三章 饥荒之年（三）“铁箍儿”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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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明月高悬、寒风凛冽的凄冷夜里，他偶然路过库房，发现一群衣衫褴褛的孩子正悄悄合力，用小石头和树枝将沉重的库房门槛鼓捣出一条细长的缝隙。他们一个个冻得小脸通红，小手却异常灵巧，趴在门槛前，手里紧紧攥着各自破旧的小棉帽。只见他们小心翼翼地将小手伸进那狭窄的缝隙，艰难地扒拉出一颗颗带壳的花生，然后满心欢喜地一把一把装进帽子里，眼神中闪烁着对食物的渴望，显然是准备带回去给家人充饥。

这个姓任的看守，一脸横肉，怒气冲冲地瞪着眼前的孩子们，嘴里恶狠狠地蹦出一句：“这群小兔崽子！”他气呼呼地喘着粗气，悄悄逼近这群瑟瑟发抖的孩子，一边脱下脚上那双破旧的鞋子，高高举起，仿佛那是一只即将落下惩罚的铁锤。

然而，当他的目光扫过这些孩子，看到他们分别来自张、王、李、吴、杨等各家时，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犹豫。他深知这些家庭的大人们都不是好惹的，一旦打了哪家的宝贝疙瘩，必然会惹来无休止的麻烦和报复。

正当他左右为难之际，一个瘦弱的身影映入了他的眼帘——那是他本族的一个九岁男孩儿，名叫“铁箍儿”。铁箍儿又矮又瘦，眼神中透着几分倔强。按照辈分，铁箍儿应该管他叫伯父，且两家还没出五服，算是近亲。铁箍儿的父亲远在外地打工，母亲是个胆小怕事的女人，家里还有个双目几乎失明的老奶奶。姓任的看守心中盘算着，打这个小侄子，既不会有人敢来找麻烦，又能起到杀鸡儆猴的效果。

于是，他猛地拽住铁箍儿的衣领，圆睁怒目，像一只凶猛的野兽般，不顾一切地用那只臭鞋底儿向铁箍儿的头上、脸上狠狠地抽去。一下、两下、三下……足足打了几十下，铁箍儿被打得晕头转向，在地上痛苦地打滚，帽子和帽子里的花生也散落一地，不见了踪影。但铁箍儿却始终没有哭叫一声，只是用那双倔强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其他孩子见状，吓得四散而逃。

打够了，姓任的看守看着地上奄奄一息的铁箍儿，心中闪过一丝愧疚，但他很快便被愤怒和虚荣心所淹没。他掂着那只破鞋，扬长而去，临走时还不忘恶狠狠地留下一句话：“看你‘铁箍儿’还敢不敢来偷花生？！”

“铁箍儿”被打得头蒙眼花，整个人如同被秋风中的落叶一般，无力地瘫坐在冰凉的泥土地上。他的嘴唇被自己咬得泛起了白，手指轻轻触碰着被打肿的头和脸颊，每一下都带来一阵钻心的疼痛。他的心中突然涌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与担忧。他害怕回到家后，老娘看到他那红肿不堪的脸庞会心疼得泪流满面，那双操劳过度的眼睛里又会增添几分辛酸与无奈。更令他揪心的是，患有白内障、两眼模糊的祖母，若是知道了他被自己的伯父如此狠心地殴打，定会不顾一切地拄着拐棍，摸索着去找伯父理论，哪怕那是一条布满荆棘的道路，她也一定会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回想起往日的点点滴滴，“铁箍儿”的眼眶不禁湿润了。记忆中，母亲从未动过他一指头，即便是父亲，在教训他时也总是雷声大雨点小，更多的是一种威慑与警示，从未真正下过狠手。然而，今天这位本族的伯父，却像是发了疯一般，对他拳脚相加，每一击都似乎想要置他于死地。他不禁疑惑，为何同样是偷王财主家的花生，其他小伙伴都能安然无恙，唯独他要承受这样的苦难？难道真的是因为饥饿让人失去了理智？但伯父的话语清晰，丝毫不见癫狂之态。难道是他不认得自己是他的本家侄子了？可伯父在动手时，分明清晰地呼唤着他的名字。又或者是，他与自家有着深仇大恨？但从小到大，他从未听长辈们提起过任何恩怨。这一切，都像是一个解不开的谜，让他痛苦不堪。

想到家中年迈的祖母，为了给她找点吃的，自己才冒险出门，却换来了这样的结果，他的心里充满了自责与愧疚。祖母已经饿得昏过去两次了，而他，这个本应成为家庭支柱的少年，却无力改变这一切，反而让自己陷入了更深的困境。此刻，他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思想也变得异常成熟。他意识到，人类的无情无义、人性的凶狠残酷，远比饥荒更加可怕。这个世界，似乎充满了冷漠与不公，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与无助。

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身体摇晃不定，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他不敢回家，也不想回家，因为那里有着他无法面对的伤痛与失望。死亡，这个曾经遥远而陌生的词汇，此刻却在他的脑海中盘旋不去。他想死，却找不到合适的方法。跳崖？割腕？还是服毒？每一种都让他感到恐惧与不安。最终，他决定去高高的寨墙上看看，或许那里能给他一个解脱的答案。

月光如水，冷冷地洒在古老的寨墙上，给这寂静的夜晚增添了几分凄凉。“铁箍儿”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幽灵，在月光下漫无目的地徘徊。他爬上了寨墙，找到了一个曾经被土匪攻打时留下的炮弹坑，那里似乎成了他最后的避风港。他蜷缩着身体，将头埋在臂弯里，泪水无声地滑落，打湿了衣袖。他哭得如此伤心，仿佛要将所有的委屈与痛苦都倾诉出来。哭累了，他静静地躺着，望着夜空中闪烁的星辰，心中五味杂陈。

月亮渐渐西沉，星辰开始在他头顶旋转，他的意识也开始变得模糊。突然，一阵剧烈的腹痛袭来，如同刀绞一般，让他几乎昏厥过去。他咬紧牙关，双手紧紧抓着身边的泥土，试图缓解那份难以忍受的痛苦。然而，疼痛过后，他的身体却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仿佛灵魂已经脱离了**的束缚，慢慢飘向了半空。

在半空中，他俯瞰着整个古寨葫芦庄，那些曾经熟悉的房屋此刻看起来就像一口口冰冷丧气的大棺材，将整个村庄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他看到了人们龇牙咧嘴、张着黑乎乎的大嘴，仿佛随时都会像饥饿的野兽一样互相撕咬。然而，就在他即将被这份绝望吞噬时，耳边却隐约响起了轻松惬意的音乐，那是来自天际的呼唤，仿佛在引领他走向另一个世界。

天际深处，一道道金光莫名其妙地射出，照亮了他前行的道路。他轻飘飘地向着那发出音乐和金光的天际飞去，心中充满了对未知世界的好奇与向往。在这一刻，他对人世间的一切都变得陌生起来，再也感受不到那些残忍与冷酷。他的痛苦与悲伤、身体的疼痛都随着灵魂的升腾而消散无踪。他再也看不到爹娘亲切的身影了，再也听不到祖母讲述天宫仙人的故事了。但也许，他会好奇地飞到天宫去看个究竟，去验证那些故事的真假，去看看那些传说中的仙人究竟长得什么样子。

最终，“铁箍儿”彻底地超脱了这个冰冷的世界，超脱了那个弱肉强食、缺德无道的浑噩人间。他的灵魂在天际自由地翱翔，再也不必为世间的苦难所困扰。而那个曾经的他，就像一片随风飘落的叶子，永远地留在了那个充满痛苦与绝望的夜晚。